第三十四章

徐小莲的屋子密不透风,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那弥漫浓重药味的闷热空气中,会瞬间产生一种类似窒息的憋闷感。

她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向柳竹秋告罪:“奴家头脸浮肿丑陋, 怕惊了大小姐, 还请恕奴家无礼之罪。”

女孩子脸皮薄, 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柳竹秋能够理解,坐到床前,让伺候她的丫鬟先出去,问她:“小莲,我这里有些问题, 你不要怕, 一定说实话,好吗?”

徐小莲已接受过官府讯问, 柔弱但镇定地答道:“是关于老爷死的事吗?您问吧, 凡是奴家知道的便绝无隐瞒。”

“白老爷走的那晚,只有你在他房里?”

“是。”

“夜间可有别的人去过?”

“没有。”

“你这么肯定?那是否听到过奇怪的响动?”

“也没有,奴家睡觉向来很沉,只要睡着了一般的响动都惊不醒。”

“那在这之前,白老爷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那几日老爷时常一个人唉声叹气, 奴家问他他也不说,别的倒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她这句证词, 白一瑾畏罪自杀似乎有迹可循。

柳竹秋心中的疑团迅速扩散, 起身观察屋内环境, 看到搁在案几上的药罐, 拿起来晃了晃, 查看里面的药渣。

人参、当归、 赤勺 、川芎、 桃仁 、桔梗、牛膝、枳壳 、柴胡、香附、乌药、丹参 、延胡索 、升麻 、甘草。

是寻常补气血的方子。

徐小莲迟迟没听到她接话, 小心道:“他们都说老爷是畏罪自尽的,大小姐,这是真的吗?”

柳竹秋转头望着隆起的棉被,平静道:“这得看官府的调查结果,我也不清楚。”

她坐回凳子上,轻轻拍了拍被子,柔声说:“小莲,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徐小莲犹豫:“不敢劳动大小姐。”

“怕什么?我只想帮你看看脉象,又不是来索命的庸医。”

“……那就有劳了。”

徐小莲微微翻动身体,被子下伸出一只白皙的纤手,是左手。

柳竹秋拨开她的袄袖,二指搭住手腕,脉弦伏而滑,确是受惊气乱,挟痰逆升的症状。

让她再伸右手,她却说:“我今早起来解手摔了一跤,右臂肿痛,挪不动了,大小姐只看一支手行吗?”

柳竹秋并不勉强,帮她盖好被子,热心叮嘱:“你这是阴阳两虚的症状,必须好生调养,平日多静心,过度思虑只会加重病情。”

她出门后问服侍小莲的丫鬟她吃的药是哪位大夫开的。

丫鬟说:“不曾请过大夫,小莲说她这是旧疾发作,有个方子是过去吃惯的,让人去抓了几副,每日煎了服用。”

柳竹秋的猜想更完备了,走出东院,蒋少芬迎上来,小声说:“萧大人来了,三爷领他去后花园了,叫你悄悄过去。”

柳竹秋经她掩护避开白家人,来到花园一侧的假山石下,萧其臻正和柳尧章在那儿说话。

二人见面,发现对方都披着黑毡斗篷,里面又都穿着银灰色的绫子长襖,颜色质地竟一模一样。

柳尧章也觉凑巧,笑道:“你们又没事先商量好,怎么做同一打扮?被人瞧见,还以为是一家人呢。”

他想解嘲,却令当事人更尴尬,柳竹秋冷眼道:“外面事多,秀英一人应付不过来,三哥快去帮忙吧。”

柳尧章巴不得撮合他俩,疾步离场,还险些失滑跌倒。

柳竹秋偷偷笑他活该,转身与萧其臻见礼。

她一着女装萧其臻便不敢正眼瞧她,视线像种在了雪地上,有力难拔,语气也加倍拘谨。

“听说小姐急着找萧某,不知为何事?”

“大人,我三嫂说七月初二日那天她和白大人在东灵山游玩,这事我三哥是否已告诉你?”

“嗯,可令嫂是白大人的女儿,她的话不能做为证词啊。”

“那你相信白大人是冤死的吗?”

“这是自然,白大人正直贤良,从不与那伙奸党往来,绝无可能参与舞弊案。萧某定会竭尽所能为他伸冤。”

柳竹秋问他尸检结果,听说白一瑾真是中了砒、霜死的,又问现场是否有死者生前挣扎的痕迹。

萧其臻说:“我也正为此纳闷,服食砒、霜后痛苦无比,即使是自杀也必定会翻滚挣扎,可现场物品整齐,尸身上亦无其他伤痕。一些大人也在疑心,觉得不能潦草结案。”

朝中还有正人愿意发声,柳竹秋深感欣慰,忙说:“我刚去现场看过,又找那徐小莲问过话,觉得有些地方很可疑。”

她说出香炉和与徐小莲身上的疑点。

“我替小莲把脉,发现她脾胃虚弱,但给自己抓的药方却是大补气血的,吃下去只会虚不受补,加重病情。”

“那她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

“我觉得是后者,只有这样她才能最大限度摆脱人们对她的怀疑。刚才我问她那晚在书房是否听到异常声响,她自称睡觉一向沉,不曾听到动静。可脾虚肝郁的人爱失眠,很难睡安稳,一点点声响就会被惊醒,绝无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她躲在被窝里不敢见我,估计也是心虚,怕跟我面对会暴露形迹。”

案发时只有徐小莲在场,最有嫌疑清洗香炉、协助谋杀白一瑾,甚至有可能她就是凶手。

萧其臻考虑立刻审问嫌疑人,柳竹秋反对。

“我刚才没问她香炉的事就是怕她起疑,若打草惊蛇,幕后元凶恐将其灭口,那线索就断了。”

“小姐顾虑极是,那此刻该如何行事?”

“大人还记得曾翠娥吗?我们不妨像上次那样诱蛇出洞,利用小莲把她背后的主使者引出来。”

二人商讨了具体步骤,萧其臻先回去等消息,临走前请求:“要查明白大人真正的死因恐怕得进一步验尸,不知令嫂是否能接受剖尸验骨?”

做子女的谁愿意父亲死无全尸?但这是辨冤的必经渠道,白秀英听了柳竹秋的话,含泪应允,接着低声恨骂:“我平日见徐小莲柔柔弱弱,还很怜惜她,经常送东西给她。我爹也是,自她进门就当姨太太对待,赏了好些钱财给她娘家人,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没想到她竟起这黑心。”

柳竹秋替她拭泪,认真嘱咐:“你要为白老爷报仇首先得忍下这口气,千万别让外人看出破绽。要知道这投饵放线的重任还得你亲自完成呢。”

白秀英自然理会的,两天后白一瑾头七一过她便召集白府奴仆宣布:“老爷没了,家里养不起这么多人口,这宅子我也准备租售出去。现在每人发放半年月钱,再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找出路,大家自行奔前程去吧。”

水渠打开,就看鱼儿往哪儿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