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奉命前来的内官透过渐渐扩大的门缝看到跪于门外的柳竹秋,端严地走到她跟前诘问:“何人敲击登闻鼓?”
柳竹秋以手加额,肃穆叩拜:“草民温霄寒, 乞恳陛下伸冤做主。”
内官命随从送上纸笔, 让她写诉状。
柳竹秋不碰笔墨, 毅然咬破食指, 以血为墨,慷慨陈词。
“草民童蒙①时即知‘家国同构’、‘君父同伦’,昔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②,臣子以忠孝二字报君父,君父以仁爱之心待臣子, 父慈子孝即天下一家之理。草民自幼失怙③, 无法尽人子之道,夫唯出不负君, 移孝作忠, 忠君即为孝亲也。亦盼陛下怀存扶之心,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
通过庆德帝对待两位皇子的态度可知,他虽算不上明君,但确是位慈父。
柳竹秋剑走偏锋, 绕开朝政法治,专谈父子孝义。在状纸上说自己以孝敬父亲的心态来侍奉他, 像操心家事一样对待国事, 见奸人败坏纲纪, 犹如眼看家中遭了贼盗, 父亲受人欺骗一般愤慨, 故而执意追凶。
又引申说天下忠君爱国的士子, 比如柳丹都怀着同她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仅是忠臣,更是孝子,死一个都是国家的损失。而孝子冤死,慈父必然伤痛,也定会为其讨回公道。若任他像孤儿般冤沉大海,其他子女难免会寒心销志。
再把话题扯到“以孝治天下”④的基本国策上,说一个好父亲连家里的婢妾都不忍辜负,何况自己的儿女?历代圣王都以孝义治国,即便对极卑微的小民也不遗弃,故而得世人拥戴,使海内祥和,国泰民安。我们这些读书人都像蓬头稚子期盼陛下的抚悯,难道您忍心不理会孩子的哀求,任我们向隅而泣吗?
最后用引用《孝经.谏诤篇》里的话表明自身态度。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草民虽材朽行秽,却秉持善念,欲尽忠孝之节,殊无恶逆之心。今舍身犯谏,陈冤阙下,纵获罪身死,亦可为朝廷之忠士,君父之孝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矣。”
庆德帝听说温霄寒蘸血作书已是吃惊,看完血书内容果被触动柔肠,对温霄寒这种将他以父侍之的心态颇为怜惜。
继而联想到曹操《短歌行》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⑤。
君王广纳贤才方能使天下归心。这些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储备人才,科举是他们崭露头角的唯一机会,当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他计较良久,传旨左右:“去告诉温霄寒,他的状纸朕收下了,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让他回去等消息吧。”
还特赐一瓶止血药膏给他涂伤口。
这时东宫的属官慌忙来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刚刚晕过去了。”
朱昀曦儿时曾患心疾,经名医调治,成年后已经痊愈,现下突然复发,着实吓出庆德帝一身冷汗,急忙摆驾前往东宫探视。
皇帝驾临时朱昀曦已苏醒,章皇后先一步抵达太子寝宫,正在审问他晕倒的原因。
尽管朱昀曦一再保证自己已经好了,此事却终不是凭他的意愿能够遮掩的,庆德帝也跟着严厉追究。
章皇后见太子夫妇和在场的侍从都似仗马寒蝉,不置一声,便自行揣测道:“定是那登闻鼓敲得太响,使太子受了惊吓,这敲鼓人无端造衅,冲撞储君,应从重处罚!”
朱昀曦大惊,胸口又一阵窒闷,忍不住伸手用力捂住,痛苦之情难以抑制。
这下连庆德帝都狐疑了,云杉见状只想保定柳竹秋安危,当即跪地叩头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是奴才该死,方才不小心惹恼了殿下,才牵动了殿下的旧疾。”
章皇后质疑:“你是如何惹恼太子的?”
云杉挖空心思撒谎:“奴才前些时候摔坏了殿下心爱的镇纸,被殿下责骂后心怀不满。适才殿下与侍从们聊天,品题古代书法家谁的造诣最高,说米芾功底非凡,可惜人品卑劣,像颜真卿这样的忠烈才堪称大家。奴才记恨前日挨骂之事,故意跟殿下反着说,骂颜真卿的字臃肿肥胖,只有刚学写字的小儿才会临他的书帖。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服气,还继续出言不逊,后来就把他气倒了……”
宫里最容不下犯上的奴婢,庆德帝抢先发话:“这样不知礼数的奴才要来何用?拖下去杖毙!”
朱昀曦急忙滚下床,向皇帝跪地讨饶:“云杉伺候儿臣多年,请父皇念他是初犯,饶他一命!”
庆德帝见儿子被小太监气到病发还要包庇求情,显然拿他当爱宠,分明犯了帝王家的大忌,板起脸薄责:“你贵为太子,跟奴婢置气亦是不妥。这刁奴胆敢惑乱人君心性,日后必为祸胎,断断留不得!”
催令侍从将云杉拉出去处死。
云杉开口时已知必死无疑,全当舍命报效主子,闭着双眼默默接受宰割。
冯如月一直焦灼观望,至此不能再沉默,决然跪地阻拦。
“陛下息怒,云杉并无过错,真正顶撞太子的是儿臣!”
众人震愕,庆德帝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儿媳,目示妻子代为问询。
章皇后严厉质问:“太子妃,你向来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失德?”
冯如月战兢兢回道:“儿臣可能有了身孕,这几日身体不适,心情极为烦躁,并非存心激怒太子。”
这消息更惊人,章皇后急召彤史来问。
彤史奏报:“太子妃娘娘的月事确实已推迟半个月了,奴婢本想按规矩等娘娘停经满一月后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喜讯立刻平复了庆德帝的怒气,笑道:“今年是母后七十寿诞,若能赶在年底前让她抱上重孙子,那就是双喜临门呀。”
转而劝说呆愣的儿子:“曦儿,有些女人怀孕之初会变得暴躁易怒,小夫妻之间拌嘴也是常事,你身为丈夫理应多让着妻子,为几句口角将自己呕成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朱昀曦忙认错:“都是儿臣不对,请父皇莫要责罚他人。”
庆德帝向御医询问太子的身体状况,听说并无大碍后反过来劝章皇后:“皇后,朕看这是太子的家务事,我们就别再过问了。”
章皇后怀疑另有隐情,仍不依不饶。
庆德帝温言开解:“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翁姑,你我年轻时也时常拌嘴吵闹,若旁人不插手便床头打床尾合了。如今儿子儿媳之间的事正该由他们自行解决,做长辈的强加干涉反为不美。”
章皇后只得妥协,命御医留下看护太子,再宣专治妇科的御医进宫为冯如月号脉,叮嘱太子夫妇小心静养,毋再失和,之后陪同庆德帝起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