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立夏这天孟亭元送来请柬邀请温霄寒去府上做客。
柳竹秋并不惊奇, 甚至早有预感。可以说成冥冥之中的安排,也能解释为他们师生间固有的默契。
她来到孟府,被下人径直领入外书房。
孟亭元正在案前作画, 见她来了仍低头弯腰专心勾勒彩黛。
柳竹秋猜他想挫灭她的锐气, 耐心地伫立等待。
过了一盏茶功夫, 孟亭元描完最后一笔, 起身捶打腰背,放下笔平静道:“听说你那日只身去敲登闻鼓时好不威风,我替你描了幅画像,你来看看像不像。”
柳竹秋走近案桌,见那画纸上一个打赤膊的男子正双手举棰擂鼓, 人物须发皆张, 目若铜铃,动作表情无不包含激愤。
她皱起眉头:“大人画错了, 晚辈可没打赤膊。”
孟亭元问:“那你说说我画的是谁啊?”
“……这击鼓人是祢衡。”
祢衡是三国时期的名士, 文采辩才都很出众,可惜刚直高傲,争强好胜。
孔融将他举荐给曹操,祢衡却厌恶曹操,自称有狂病, 拒绝拜谒。
曹操怀恨在心,又不愿背上杀害贤才的名声, 便任命他为鼓史, 以此羞辱他。
祢衡也真会报复, 挑在曹操大宴宾客, 检阅鼓乐时, 在大庭广众下赤膊上阵, 一面击鼓一面指斥他。
曹操大怒,想出借刀杀人的办法将祢衡遣送给刘表。祢衡果因脾气火爆得罪刘表,终被其部下黄祖杀死,享年二十六岁。
柳竹秋知道这是孟亭元对她的讽喻,不甘辩解:“祢衡因个人荣辱发狂发颠,晚辈是为友人伸冤,实出义愤,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孟亭元冷嗤:“你觉得自己的才华比起唐代的萧颖士①来当如何?”
柳竹秋谦逊道:“文元先生高才博学,乃盛唐名士,晚辈怎敢比拟?”
孟亭元点点头:“萧颖士恃才傲物,不肯谄事宰相李林甫,遭其排斥被贬官外放。心怀怨愤,写出《伐樱桃树赋》讽刺李林甫,终被报复免官。《樱桃赋》虽成为了传世名篇,但他个人的志愿却再无机会伸张。名扬天下的高士犹落得如此下场,况乎你这黄口孺子?”
意气用事往往招祸,隐忍宽容方得平安。
道理没错,可柳竹秋联想到他投靠唐振奇的懦夫行径,便不愿被动接受教训,峻色道:“匹夫之气是不可妄动,但宋武帝②一人追击数千敌军,气吞山河如虎。陈汤③矫诏出兵,斩单于,救汉使,一笔挥毫,震动五岳。不都是凭着英雄意气吗?若遇强横暴虐之徒只会畏缩逃避,面对邪恶不公之象一味妥协屈让,这样的隐忍不过是薄志弱行罢了。”
孟亭元叹气:“你白读万卷诗书,还是没能理解隐忍的真正含义啊。”
他背起双手走到窗边,望着空旷的天幕向她发问:“天空为何广袤,湖海为何辽阔,这个问题你解出来了吗?”
这是多年前他留给她的作业,柳竹秋交上去的文章罕见的只得了中评,找他求教,他却说答案只能由她自行领悟。
师生断交后她想明白了,此刻方有机会交卷,平整情绪后礼貌答道:“天空之广袤是为了笼罩大地,湖海之辽阔为了函养水族。”
孟亭元转身讽笑:“你既领会了道理,为何还不能正确理解何为隐忍?”
柳竹秋想看看他要如何提点,低头拱手道:“敬请赐教。”
孟亭元走到她跟前,温和严肃在他脸上恰到好处融合,形成使人信服的力量。
这一幕恍惚时光重叠,他依然是诲人不倦的老夫子,她也还是那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
“隐忍分三个层次,小忍是忍不平,中忍是含耻垢,大忍是舍己身。我想你现在顶多做到了中忍,离大忍还差得远呢。”
传道的过程就是在向人们敞开心扉,柳竹秋由此窥见孟亭元内心的隐秘,惊疑之下冲动发问:“大人,莫非你……”
孟亭元迅速打断:“明辨是非,切忌感情用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是他曾经叮嘱过的处世法则,柳竹秋明白他在教她谨慎判断事物,不能仅凭几句说辞就轻易改变对他人的看法。
先不管他是真心投靠奸党,还是抱着大志向忍辱潜伏,单看今天这场谈话,定是在劝我以屈为伸,莫再与唐振奇为敌,说不定还是唐振奇派他来劝降的。
她赞同孟亭元“大忍是舍己身”的说法。
宋妙仙家的冤屈、储君的安危、百姓的福祉、朝廷的风气哪一样不比她的自尊重要?深入敌营,反而更有助于早日实现锄奸大计,况且这事再恶心也比不过勾践为夫差尝粪④,只当在磨练心性。
果决之人主意拿得飞快,数息间她已改换颜色,恭敬道:“大人的教诲晚辈都已领会,只是晚辈之前过于鲁莽,已激怒权贵,如今命如累卵,还望大人指点一条生路。”
孟亭元没正面回应,走到座椅前看着桌上的画作微笑:“这幅画既画得不像,那我就重新替你画一幅,你半个月后再来吧。”
柳竹秋隔天便去面见朱昀曦,请他兑现做周瑜的承诺。
朱昀曦怀疑孟亭元使诈,怕她落入圈套。
柳竹秋说:“是有这种可能,但魔高一尺,道高一道。只要唐振奇不直接杀了臣女,臣女就有机会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她的心眼自是够用的,朱昀曦问她想以什么方式施展苦肉计,主动提出了几种选项。
“孤派人出去散布消息,说你说话冲撞孤王,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再或者没按时应召,总之惹恼孤王,被孤命人打了一顿板子。”
柳竹秋觉得都不妥。
“那样外人会说殿下小气,待下不够宽和,而且奸党们没亲眼看到臣女挨板子,总会疑心的。”
她处处维护主公,朱昀曦十分欣慰,让她提方案。
柳竹秋来之前已想好了,凑到他耳畔嘀咕。
朱昀曦听完一把捏住她的腮帮笑骂:“世上怎会有你这种女人!当真不知道羞耻二字?”
柳竹秋谄笑:“温霄寒这方面的名声本来就差,做出这种事外界再不奇怪,殿下的处罚也显得有理有据,绝不会受非议。”
朱昀曦准了,让她去和云杉等人商议执行。
柳竹秋单独拉云杉说话,让他交代心仪宫女的身份。
云杉心惊:“你想干什么?”
柳竹秋狡笑:“云公公上次舍命掩护我,我得知恩图报呀。宫里禁止对食,抓到就会处死,让那位姐姐留在宫中,你俩注定没结果,何不趁此机会把人弄出来,在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以后你没事就能去看她,她得了自由生活也能舒畅了。”
云杉听完她的计策,喜得热泪盈眶,激动地跪地拜了三拜,谢道:“柳大小姐,你成全了我们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上次若因你而死,我定是个怨鬼,今后再为你豁出这条命,就是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