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红是非多, 温霄寒受封伯爵,回京不过半月,庆德帝已收到十几封弹劾他的奏书。

主要参他在大同府时大肆搜捕拷问罗东生的党羽, 致使很多无辜官员和百姓蒙冤下狱, 屈打成招。当地民愤甚巨, 时人称其为酷吏。

言官公报私仇的劣迹太多, 庆德帝不大相信他们的话,只重视直属特务的奏报。

锦衣卫也呈递了几份类似的奏疏,他注意到这些告状者都是唐振奇的亲信,这天在他奏报公务时过问此事。

唐振奇说:“忠勇伯上书说罗东生的党徒有两万人之巨,大同半数以上的官员受到牵连, 奴才以为这个数字存在夸大, 或许真有冤案。”

庆德帝问:“当初贾令策,高勇的案子各牵涉了多少人?”

皇帝要做类比, 唐振奇心惊, 支吾道:“时隔太久,确切的数字奴才记不清了,请容奴才查明再来禀报。”

庆德帝说:“朕隐约记得贾令策一案后来共有七万人受审,五万人获罪。高勇案最后的获罪人数也超过了三万。罗东生的罪行不在这二人之下,牵涉两万人想是正常的。”

贾令策和高勇的案子都是唐振奇主持查办的, 他泄愤加灭口,滥施刑法, 猛下黑手, 让大量罪不至死的人丢掉性命, 也诛连了若干无关人事。

要是用这两起案子的量刑程度与罗东生案对比, 温霄寒不仅没枉判, 还对一些情节不严重的罪犯从轻发落。硬指控他用刑不当, 前者的办案人员更该受罚。

唐振奇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主子平时对手下鹰犬采取散养,任其上蹿下跳,但一出手就能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他怀着惧意奉承:“陛下真好记性,请恕奴才疏忽之罪。”

庆德帝瞄他一眼,不咸不淡训示:“温霄寒那天在庆功宴上耍酒疯是很失礼,但并非故意,你年纪够做他的父辈了,何必跟个后生计较?”

变相警告他不要挟私报复。

唐振奇连说:“不敢。”

庆德帝不再追究,自然地引出新话题:“听张选志说近日司礼监事务比以往更加繁重,你们几个老人各自身兼数职,应对起来难免吃力。朕已派人在其他监局挑选人才,到时再在司礼监增设四名随堂太监。”

这是明确的分权信号,唐振奇不寒而栗,断定是张选志那老鬼干不动了,想拉他一起下台,赶忙启奏:“奴才们为陛下效力,事务再多也不觉辛苦。只是张公公年事已高,常觉力不从心,若有能干的后辈顶替,目前的编制也足够了。”

庆德帝略加思索,点头:“也行,那等人选出来,还是先派过去跟着你们干一阵子,看谁合适就留谁。”

他把锅扣到张选志头上,就不会被唐振奇怀疑。

这奴才已恶名昭彰,贾令策、高勇、张钦、罗东生等乱臣贼子的罪行他都有份,既然树已烂到根里就该整株铲除,换种新的。

实施这一计划需要时间,过程还得隐蔽小心,首先将交到唐振奇手上的权力一点点转移出去。

等唐振奇告退,他分别秘密召见了两名新近得宠的年轻内监,命他们去大同调查温霄寒在当地逗留期间的行为和风评,叮嘱低调行事,严格保密。

这两个宦官都不知道皇帝另派了人执行相同任务,若其中一人不老实,就能通过另一人的反馈查证。

庆德帝告诉他们:“朕有意提拔新人入司礼监,唐振奇说你才能平庸,不堪大任。朕就给你一次考核的机会,望你认真办差,勿负朕望。”

听了这话,二人都对唐振奇生怨,兢兢业业替皇帝效命,以求得到重用。

唐振奇没能陷害温霄寒,像隔夜的豆角,满肚子气,回家后难以平静,派人将孟亭元叫来。

当初就是这老头替温霄寒说情并引狼入室,他早想跟他算账,今天终于按捺不住了。

孟亭元心里有数,看到唐振奇的阴森嘴脸,表现仍四平八稳。

唐振奇盛怒下不顾形象,阴鸷逼问:“先生可听说朝鲜那边的传言?逼反张钦的人就是温霄寒。”

孟亭元镇定道:“老朽前日刚收到消息,正想跟大人商量。”

“商量什么?”

“老朽怀疑温霄寒是太子派来对付你的。”

唐振奇打个哈哈,冷嗤:“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那。事到如今,你有何高见?”

他怀疑孟亭元和温霄寒是一伙的,借此试探。

孟亭元沉吟片刻,正色道:“现在除了另立储君,似乎没别的办法了。”

唐振奇暗暗惊讶,盯着他严厉质问:“先生是朝廷重臣,怎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

孟亭元微笑:“霍光是汉武帝的重臣,不也废了昌邑王,改立汉宣帝吗?当今太子非皇后亲生,且资质庸陋,难承大统,为江山社稷着想,就不该让他再鸠占鹊巢。”

唐振奇更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指的是太子的身世。

“和大人一样。”

孟亭元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稿递给他。

唐振奇打开看,题目是《东岳嘉宁寺碑记》。

章皇后的祖籍在山东泰安,靠近泰山脚下。

去年她想替母亲安国夫人在老家捐修一座家庙,庆德帝跟她感情破裂,皇后该有的礼遇依然照旧,像这种花钱尽孝的事都随她自便。

家庙建好,需立碑记事,章皇后请孟亭元执笔。

这点唐振奇早已知晓,今天看到碑文原稿,带着疑惑粗粗浏览,竟在中间一行看到“皇二太子”等字样。

看碑文内容,嘉宁寺是为颍川王祈福的,孟亭元在文中称其为“太子”,定是秉承章皇后的旨意。

他猛地抬头瞪视孟亭元,明白他也被皇后收买了,迟疑良久,抖一抖手中的碑文。

“先生写这种东西会被灭族的。”

孟亭元笑道:“那石碑刻好后藏在庙里不为人知,若将来颍川王得登大宝,取出来就是老朽的功绩了。大人深受皇后娘娘器重,于公于私都该早日表明立场,而不是首鼠两端,坐以待毙。”

他提出夺嫡口号,就不像是朱昀曦的拥趸。

唐振奇疑憎骤减,稳重地表态:“先生言之有理,但砍树前应先除掉树周围的荆棘。温霄寒那小子是死忠的太子党,且诡计多端深得陛下宠信,有他在我们的计划定会受阻。”

孟亭元颔首:“此人的确碍事,不独大人恼他,老朽几次受其愚弄也怨气难平。只是他目前正得势,元宵夜又在南熏殿耍花招先将了大人一军,目下殊不易图啊。”

唐振奇恨道:“说到这个,那日陛下果然上了他的当,今天还为此事责备我。我生平未被人如此设计,不弄他个碎尸万段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孟亭元想了想,提出建议:“兵家有‘避实击虚’之说,既然不能直接正面出击,我们何不绕开他,先从他的同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