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柳竹秋的态度不含半分留恋, 朱昀曦只在她这儿品尝过被人厌弃的滋味,羞耻恼怒道:“你就那么喜欢萧其臻,非要嫁给他?”

他不树立假想敌便理解不了柳竹秋的动机, 她失去温霄寒的身份, 必须重新找个男人依靠, 那不是萧其臻是谁?

柳竹秋已完全洞悉太子的心态, 这位高度戒疑的主子禁止手下强强结盟,不单针对萧其臻一人,她嫁给其他任何官员都会遭猜忌。

她挈然道:“殿下放心,臣女决定此生都不嫁人了。”

朱昀曦诧异:“你这是气话吗?现在世人都知道你是柳竹秋,你已不可能再靠女扮男装做官。不嫁人就只能呆在闺房了此一生, 你真能甘心?”

他低估了她的见地, 柳竹秋通过观察她身份暴露以后外界的反应,想到了借助男人外的第二条出路, 坚信独立自主也能闯出新事业。

她微笑:“臣女只求殿下恩准, 其余的将来再做考虑。”

这话听来就是迫不及待想与他了断,朱昀曦自尊碎得更厉害,觉得她就是顺风顺水惯了,又被他宠得忘乎所以才如此骄矜,真像太子妃说的, 不给她点苦头吃她永远不会清醒。

于是赌气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自信, 我姑且答应你。你若真能查出父皇的病因, 我便求他赦免你, 然后跟你断绝往来, 随你去自在过活。”

柳竹秋谢恩, 默默祈祷这次也能抓住机会。

稍后庄世珍来到, 朱昀曦让柳竹秋先躲到屏风后,亲自对他讲述全医师的密报。

庄世珍惶恐至极,他是庆德帝的近侍长,皇帝中毒他将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急忙辩解:“殿下,奴婢们一直尽心服侍陛下的饮食起居,不可能有人在乾清宫内投毒啊。”

朱昀曦说:“公公莫怕,孤若疑你就不会请你来商议了。这下毒之人的手段十分隐蔽,孤找到一名侦办员,烦请你待会儿悄悄领她去检查父皇的日用器具,看能否找到线索。”

庄世珍不敢不从,柳竹秋接到太子命令走出屏风,向老太监行礼。

庄世珍稍微细瞧便认出她,更结结实实唬了一跳。

“你是柳竹秋?”

他转头看向朱昀曦,如见大祸临头。

柳竹秋忙替太子掩饰:“臣女在北上途中自行占卦,卜到陛下和太子殿下将有危难,趁押送官差不备逃回京城。等解了我主疾厄,臣女甘受重处。”

朱昀曦晓谕庄世珍:“公公,你知道去年丹毒案已惹怒了父皇,孤现在只能秘密调查,此女是最适当的人选。”

他不久将君临天下,目前宫内事务已基本在其掌控中,庄世珍识时务地顺从。

朱昀曦率领侍从们来到乾清宫,他在病床前陪护庆德帝,吸引视线,掩护柳竹秋查找疑点。

柳竹秋听说皇帝的寝具三日一换,经手的人多且杂,先排除此项可能。

熏香、花卉之类其他人也会沾染,只庆德帝中毒,因此也可排除在外。

她让庄世珍取来庆德帝最常使用的食具、茶具,甄别这堆材质各异的器物,注意力停在一只精美的紫砂壶上。

庄世珍介绍:“这是前年黄羽进献的,说在祖师神座前供奉了二十年,用来泡茶能使茶水更加清香,还有延年益寿功效,并且越用越灵验。陛下试过觉得茶水甘甜可口,便经常使用,有阵子几乎天天都会泡一壶享用。”

柳竹秋猝然拿起紫砂壶,不打招呼就地一摔,壶裂成若干碎片。

庄世珍差点大声惊叫,指面怒斥:“这是陛下心爱之物,你也敢损毁!”

柳竹秋说:“公公先别急,我想起一件旧案,凶手或许复制了那案子的投毒手法,请速去替我置办一些工具。”

庄世珍将信将疑,仍照她吩咐备齐道具。

柳竹秋用石臼将壶的碎片舂成粉末,用小铁锅猛火翻炒一刻钟,再将滚烫的粉末倒入冷水,粉末里竟凝结出许多细小的银色珠子。

庄世珍细看后惊奇:“这不是水银吗?”

推测得以验证,柳竹秋笃定道:“这紫砂壶在烧制过程中混入了汞石,汞石含水银,用滚水浸泡毒素就会渗入到水中。陛下长期饮用壶泡的茶水怎能不中毒呢?”

她随萧其臻在保定牧守时曾听一位老捕快讲述类似的投毒案,方才看到紫砂壶立马产生联想。

官府一贯对这类奇巧的犯罪技法密而不宣,有效杜绝了模仿,也使人们在遭遇相同情形时不易察觉,柳竹秋若非知晓案例绝想不到这层。

朱昀曦接到奏报,亲眼查看了她呈上来的证物,痛心绝气地向庆德帝揭发黄羽的毒计。

庆德帝再没料到他深为宠信的黄羽会下此毒手,愤恨之余断定此案另有主谋,传旨星夜差人去凤阳逮捕正奉旨在中都皇宫设坛祈福的黄羽及其门徒。

太医们也奉旨入宫,朱昀曦怒不可遏地斥责他们知情不报,以致延误皇帝病情。

太医们有苦难言,个个匍匐在地哭泣等死。

柳竹秋听太子的意思要按欺君罪论处,明摆着想拿太医们做出气筒。她悄悄走进皇帝的卧房,近侍们当她是太子的人,未加阻拦。

她靠近床前,见庆德帝已形如枯骨,紧闭双眼,皱紧的眉毛不时抖动,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喧哗。

据说皇帝视力衰退,难以分辨一尺之外的人物。

柳竹秋不忍见太医们受害,决定冒险救人,跪到床前用比本音更娇柔的女声求告:“陛下,之前太医们畏死,不敢如实禀报诊断结果,可治疗方法都是对症的,还请陛下酌情宽贷。”

众人仓皇,庄世珍来不及阻止,忙目视手下去通知太子。

庆德帝询问进言者身份,柳竹秋沉着道:“奴婢是东宫的侍女,方才查出紫砂壶内玄机的正是奴婢。”

她点明功劳为自己争得发言机会,继续说:“奴婢斗胆请陛下设想一下,假如太医们一早禀明您的病是丹毒引起的,您会相信吗?”

朱昀曦赶来恰好听到这一句,面如土色地抢近呵斥:“大胆贱婢,竟敢在御前妄发议论,还不滚出去!”

他再遮掩也不济事,庆德帝已盯上柳竹秋,虚弱责备:“太子,你这婢女很厉害啊,连朕都敢教训。”

朱昀曦恐悚:“儿臣治下不严,这就命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他回头向陈维远猛递眼色,陈维远忙指使左右带走柳竹秋。

庆德帝却说:“罢了,她查出害朕的真凶,功劳尚可抵过。那几个太医虽可恶,然贪生怕死乃本人之天性,朕也不能指望底下人都是纪信①一流的忠臣。革去他们的职务,逐出京城便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落到今日只怪自个儿糊涂,拿太医们撒气等于无理取闹。死前连这点君王气度都保不住,死后便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