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柳竹秋乘坐轿子来到乾清门前, 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跨过宫门,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块印象中不曾有过的铜碑,她走近看清上面的字, 不禁愣住。

“后宫干政, 人人可诛。”

她问引路的内官:“这块碑是何时立的?”

内官介绍:“这碑上写的是先帝生前留给太皇太后的遗旨, 陛下登基大典前一个月, 太皇太后命人铸碑树

在这儿,好时刻警醒后人。”

说着微妙地瞥她一眼。

柳竹秋明白庆德帝和许太后都在针对她,生怕朱昀曦难舍执念,先立规矩约束。

难为他们壁垒森严,别说她没这个心思了, 就算有, 看见这条警告也会被唬退。

走进乾清宫,她发现这里的陈设比记忆中简朴多了, 但这种简朴由于崭新的外观显现出一种牵强附会的造作。

近两年全国多灾异, 去年十一月,历来不见严冬的琼州竟连降大雪,积雪深达数尺,冻死无数牲畜。

今年四月南方雪飘千里,麦田都遭冻毙。立夏农田又遇霜冻, 颗粒无收。而河南、甘肃等地一连数月大旱,地如火炙, 百草俱枯。严重的饥荒致使上百万人逃亡, 乡乡几断人烟, 夜夜常闻鬼哭。

每遇天灾大臣们便会上书劝谏皇帝修德, 朱昀曦登基这两年多想必天天被这类说辞困扰才被迫对外展现去奢就简的明君作风。

柳竹秋不信天灾与帝王的德性有关联, 只觉得朱昀曦倒霉。

本来他即位时唐振奇等阉党刚垮台, 清洗掉朝中奸邪之辈,正是励精图治的好时机。偏偏遇上百年不遇的重大灾害,各地税收亏欠,国库里的银子根本不够周转。

为筹措经费,他提拔了一批能吏,想方设法捞钱。

这些人知道鸡脚上刮不出油,聪明地将矛头对准肥得流油的大地主大商人,宰掉好些肥猪肥羊,收效显著,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由此升官发财。

但如此一来也触动了旧官僚旧贵族的利益,出于自保和壮大势力,这些官场新贵们各自拉帮结派,加紧丰满羽翼。

目前朝堂上形成了以刑部钟尚书为首的浙派和户部肖尚书领导的楚派,这两派与以陈良机为代表的齐派旧官僚争权夺利,相互排挤,庆德帝在位时期不曾有过的党争现象开始抬头。

一个王朝出现党争,通常预示衰弱和没落。

东汉的党锢之祸、唐末的牛李党争,北宋的新旧党争,无一不是亡国的丧钟。

朱昀曦没有足够手腕压制这些腹黑老道的臣子。

张选志已死,他在清洗章皇后残党时又将大量老资格的宦官裁汰外放,候补的年轻宦官缺乏经验,不能出色领导司礼监和东厂,导致皇帝制约群臣的利器失效。

八方掣肘,顾此失彼,柳竹秋不用细想也知道朱昀曦当下的日子有多煎熬。

在东暖阁等待半个时辰,皇帝驾到。

她跪下拜礼,朱昀曦先让她平身,命侍从们退下,再去椅榻上落座,

柳竹秋站起来等待训示,室内静悄悄的,少顷,朱昀曦不温不火问:“都两年没见了,你还不愿看我一眼?”

他使用亲密口吻,这对柳竹秋来说不是好事,矜持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女不敢冒犯。”

朱昀曦嗤笑:“你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在外面干的好事我全知道了。经你煽动,近来秽乱风俗,忤逆纲常之辈越来越多了,尤其是那帮嚣张女流,个个都想爬到男人头上来。听说何玿微的老婆邓氏是你的好姐妹,她抗旨犯上也是在向你看齐。”

柳竹秋诚恳道:“邓夫人的事臣女已听说了,臣女想她当时只想要一个公平的裁决,因性情刚烈用错了方式。而陛下也没理解她的本意,怪她触犯了您的威严就赐毒酒要挟。其实您只要采取稍微温和理性的措施便可避免僵局。”

朱昀曦立时来气:“你还有脸奚落我,这件事肇因都在你!天底下有用的学问那么多,你偏要鼓吹人人平等,号召女子自立。因为你,都有女人嚷嚷着要求朝廷向她们开放科举了。”

柳竹秋正色道:“陛下不认为这是好事吗?天下德才兼备的女子众多,若允许她们参加科举,将为朝廷输送更多人才。”

朱昀曦反问:“朝廷取仕都有定额,让那些女人高中岂不意味着有同等数量的男子落榜?”

“大浪淘沙,优胜劣败,淘汰能力不济者,让更有才学的人主事,这也是老祖宗所提倡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女人理政合不合规矩了,她们做官以后难道不嫁人吗?既嫁人,定要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哪有时间处理公务?”

“教育子女,主持中馈等事务男子也做得,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男子,不也挺擅长这类事吗?”

“混账,你这是颠倒尊卑阴阳!”

“陛下想想臣女假扮温霄寒时也曾为官,当时还时常得您夸奖,做事没有不如男子的地方吧。”

柳竹秋翻开旧账,全是毋庸置疑的论据。

朱昀曦情知驳不倒她,也无心磨蹭,严肃地道出正题:“你的那些狂行早已激起公愤,我护你多时,再也护不住了,非得给朝野一个交代才行。”

又是一阵沉寂,朱昀曦故意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竹秋猜他在等她求饶,平淡回应:“臣女正听候陛下发落。”

“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闯的祸有多严重?向平民灌输异端思想,引导他们轻视皇权等同于谋反,凭我以前给你的那份免罪书也救不了你。”

“臣女只是将孟子的贵民思想做了重申,希望老百姓能受到上位者的优待尊重。陛下知道您的子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各地土地兼并严重,不事稼穑者田连阡陌,广大辛苦耕耘的农夫却少地、无地。每年的收成还不足以应付苛捐杂税,想做工贴补生计,又要被迫从事繁重的徭役,日子越过越凄惨,卖身为奴或者沦为流民都算幸运,很多人最后乞讨无门,只能活活饿死。臣女所到的广东浙江已算富庶之地,大部分平民仍穷困潦倒,饔飧不继,更莫说那些土地贫瘠,连年受灾的地区了。”

朱昀曦登基后每天都面对官员哭穷的奏章,知道国家正面临民穷财匮的窘境,见柳竹秋有责难之意,窝火辩解:“你以为我不着急吗?我即位以来不停推行惠民举措,尽量蠲免地方拖欠的赋税,停止各处营造,也不再征集乐工和匠人。你待会儿不妨看看我每日的膳食,比我在东宫时精简了一大半。我也想让老百姓生活好过一点啊!”

柳竹秋终于忍不住抬头目视皇帝,他依然是眉目如画的美男子,但失去了从前朝气蓬勃的风采,疲惫困苦清晰可见。

他刚才说的措施全都治标不治本,造成弊政的病根是他不敢碰触或者没能力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