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8号地堡
若是米什在前去见父亲之前先放下背上的水泵,兴许会更加合乎情理一些,也会多上几分善意。可他背上这水泵,原本就是做给老爸看的。于是,他就这样进了种植厅,朝着他祖父,甚或曾祖父也曾耕种过的那片地而去。穿过豆苗和蓝莓藤蔓,越过西葫芦和马铃薯,在一片眼看着已可以收获的玉米地里,他看到自己的老爸正手脚着地,用一把小铲娴熟地锄着地里的杂草。他这一姿势,米什永远也忘不了。再看他那动作,更是娴熟,正如一位姑娘抬手去捋头发,完全就是习惯使然,捋了一遍又一遍而不自知。
“爸。”
老爸将头转向了他这边,生长灯下,眉头上的汗珠熠熠生辉,脸上有笑容闪了一闪,随即消失。米什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赖利则从一排玉米后面现身——活脱脱就是十二岁版的父亲。他的双手皆是泥土。只听他先大喊了一声“米什!”,然后拔腿奔了过来。
“玉米看起来不赖。”米什说。他将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水泵压着后背,另一只手伸出去,用大拇指压了压一片叶子。潮湿。从穗上来看,再过几周便可收获了,而四下里的气息则将他带回到过去。一只蚊子沿着玉米秆爬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一只寄生虫。
“给我带什么啦?”弟弟尖声叫道。
米什哈哈笑着抚弄了一下弟弟的黑发。这孩子的母亲的头发便是这种颜色。“对不起,弟弟。他们这次没让我闲着。”他轻轻转了转身子,好让赖利——好让他父亲——看。来到最低一层栏杆处,弟弟停下,俯身出来看。
“干吗不把那东西先放放?”父亲问。他拍拍双手,将珍贵的泥土抖在栏杆一侧,这才伸手握住了米什的手:“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一样,爸。”若非害怕会被水泵的分量给坠倒,米什兴许还会挺起胸膛,站得更加笔直一些,“听说餐厅开始自己种豆芽了?”
父亲嘀咕了一句,摇摇头:“据我所知,有玉米,还有更多从上面传下来的该死的消息。”他用指头点了点米什的胸膛:“会影响你们的,你知道的。”
父亲指的是运送员,语气中有一种“早跟你说过了”的感觉。他还是那样。
赖利扯了扯米什的外套,要拿他的刀去玩。米什从刀鞘中抽出刀子,一边递给弟弟,一边注视着父亲。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慢慢发酵。父亲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皮肤犹如上过油的木头,是在生长灯下工作太久的那种不健康的黑。这种颜色被称为“硝”,在两层平台之下,你便能看到这种肤色的农民。
头顶的灯光散发着炙人的热,米什离家时的愤怒化为了空洞的悲凉。母亲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清晰了,让米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出身以及为此所付出的代价。而父亲那受损的皮肤和鼻头上的黑斑,更是让他心生悲凉。所有在泥土和死尸间劳作的绿衣农民身上,都有着这样的印记。
米什蓦地想到了自己儿时的第一份记忆:一个手执一把虽然小但又似乎很大的铁铲的男孩,正一边在玉米地中玩耍,翻着一铲铲泥土,一边对父亲咧嘴而笑。毫无征兆地,父亲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那儿不能挖。”父亲的话语当中已有了冷峻之意。那时的米什,尚未见过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也还不知道种子下面埋的到底是什么。那天过后,对于新翻的深色泥土,他便多了一份小心。
“他们已经开始让你干重活了,我知道了。”父亲打破了沉寂。他以为这水泵是运送部安排给米什的。米什没有纠正他。
“他们只让我们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他说,“上了年纪的运送员负责的是邮件。我们大家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记得自己刚结束学徒期时是什么样子。”父亲说着,抹了一下额头,朝着一行行玉米望去,“我负责马铃薯,而师父则可以去摘草莓,摘两颗吃一颗。”
别再这样了。米什看到赖利用指肚试了试刀尖。他伸出手,想要拿回刀子,可弟弟却扭过了身。
“上年纪的运送员之所以负责邮件,是因为他们能得到邮件这份活儿。”父亲解释道。
“你不明白,”米什只觉得悲哀渐渐退去,愤怒在慢慢回来,“老运送员们的膝盖不行,所以我们才要承担重活。还有,我的奖金是按分量和所花的时间来计算的,所以我不在乎。”
“噢,那是。”父亲朝着米什的双脚摆了摆手,“他们给你奖金,你用双膝去报答他们。”
米什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在绷紧,脖子在发热。
“我只想说,儿子,你越老,工龄越长,便越会明白你自个儿的选择。就是这样,我希望你能自己当心些。”
“我已经在当心了,爸。”
赖利爬了上来,坐在栏杆上,对着刀子照起了自己的牙齿。这孩子的鼻头上面已经有了一片斑点——“农民硝”的前兆。受伤的血肉生出受伤的血肉,儿子一如父亲。米什能够轻松想象出多年后赖利的样子:在栏杆那一边,一个带着自己孩子的成熟男人。这让他暗暗庆幸自己离开了农场,选择了一份不会每晚有泥土藏在自己的指甲里随同自己回家的工作。
“你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兴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将米什推离自己,父亲如此问道。
“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米什说。一想到父亲竟然要请自己吃饭,米什便有些羞愧。不过,不用主动开口去问,他很是感激。若是再不去看看,他可能会伤害继母的心。“不过,饭后我就得赶紧走。我今晚还有……一趟活儿。”
父亲皱起了眉头:“可你总该有时间去看看艾莉的,对不对?她一直在问你来着。你要是再让她等下去,等着娶她的男孩就该排长队了。”
米什擦了一下脸,掩饰了脸上的表情。艾莉是一位很棒的朋友——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短的浪漫——可娶她便等于娶了农场,等于回家,生活在尸首之间。“这次可能不行了。”他说,很是痛恨自己不得不如此坦白。
“好吧。好,去送那东西吧,别因为在这儿跟我们废话耽误了你的奖金。”父亲声音中的失望,远比头顶的灯光炙人。“半小时后餐厅见?”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儿子的手,捏了捏,“很高兴能见到你,儿子。”
“我也是。”米什握了握父亲的手,随即将手伸到庄稼上面拍了拍,抖落了所有的泥土。赖利不情愿地还回了刀子,米什将它插进刀鞘,扣上刀柄处的扣子,在想自己当晚究竟都需用它来干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应该警告自己的父亲,让他和赖利一直待在屋内,直到天亮,可千万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