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陆清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识如同陷进了层层蛛丝之间,世界扭曲变化不停,找不到一个出口,浑浑噩噩的不知西东。

身体像被放在蒸笼上蒸着,窒闷的高热,酸软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无法调动一根手指。

他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迷失,无边的雾气之中,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狠狠地拽了出去。

酸涩的眼皮慢慢睁开时,陆清则对上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见到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眼睛霎时熠熠生辉,明亮得璨若星斗。

耳边也传来喜极而泣的哭声:“陆大人,您总算是醒了!呜呜,奴婢真的好担心您,幸好您没有染疫……”

昏迷了好几日,陆清则的脑子还有点乱,眩晕不已,迟钝地分析着那道声音和近在咫尺这双眼睛的联系,忽然就被身前的人俯身抱住了。

是个小心翼翼的拥抱,仿佛他是件珍贵脆弱的瓷器,需要轻拿轻放。

眼前还在发花,熟悉的气息涌入鼻端,陆清则眨了一下眼,感觉到少年灼热而细碎的气息烫过自己脆弱的咽喉,虽然对方一言未发,那种得救般的庆幸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陆清则又眨了一下眼,垂下眼,抬手,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砾磨过:“别哭。”

几日的昏睡让他十分虚弱,落在背上的力道轻若鸿毛。

宁倦本来没有想哭,感受着那股力度,喉间反而一下哽咽了:“……我没有哭。”

“是吗?”陆清则的唇色依旧苍白,喉咙稍稍牵动一下就会发痛,所以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些许柔和的笑意,“让我看看。”

少年埋头在他颈窝间的脑袋顿了顿,半晌,终于抬起了脸。

熟悉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也就过了几日,少年的气质似乎又变了些许,大概是成长了,变得更成熟锋锐,眼底泛着微微的青黑,神情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漆黑的瞳孔却极亮,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陆清则认真观察了半晌,微微弯了下唇角:“嗯。”

轻抚着少年背脊的手往上顺了顺,又摸了摸宁倦的脑袋:“老师没事了。”

熟悉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宁倦难以抑制情感,忍不住又收了收双臂,将脑袋重新埋回去,喃喃道:“老师,你再不醒,我当真要疯了……”

徐恕估计陆清则晚上喝完药,隔日一早就能醒,但现在是下午。

比徐恕预估的时间要晚了半天。

从昨夜到现在,这煎熬的十数个时辰里,他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念头,望向那几个误诊的太医时,眼底的神情都无比骇人。

万幸,陆清则还是醒了。

长顺缩在一边,看着这幅画面,眼皮跳个不停,简直多看一秒都害怕,知道陛下这会儿大概也不想见到他,脚底跟走针尖上似的,提溜一下就跑出了屋,小心掩上门。

陆清则安抚了会儿宁倦,自个儿也逐渐找回了昏睡前的记忆,落在宁倦后脑上的指尖一顿,往下一滑,拧着宁倦的后领,用力提了提。

他实在虚弱,用足了力气,也轻微得像是狂风里摇曳的烛火。

宁倦压根不敢有任何抗拒,顺着力道抬起脑袋,茫然地看向陆清则,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声音放轻:“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冷下脸:“还敢问我怎么了?”

宁倦:“……”

躺着骂人很不方便,还得仰着看这兔崽子。

陆清则越回想越火大,试图撑着半坐起来,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撑了两下也没能撑起来。

陆清则:“……”

丢脸。

宁倦愣了一下,看出他的意图,殷切地伸出手,半扶半抱着陆清则,将他扶成半靠在床头的姿势,然后乖顺地半跪在床头,仰头望着陆清则。

一双眼亮晶晶的,活像只做错了事摇着尾巴无辜卖乖的小狗。

陆清则的心软了一瞬间,理智又将这丝心软压了下去,嗓音冷下来:“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转头便忘了?你是君王,行不履危,坐戒垂堂!在不清楚我又没有染疫的情况下,谁让你冲动进来的!”

宁倦低着头,抿了抿唇,不吭声。

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模样。

陆清则的语气重了一分:“抬头看我。”

宁倦抬起头,如言将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眼底是隐晦的炙热,脸上露出笑容:“老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顺子应当把大夫请来了,我叫他进来给你看看。”

陆清则给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宁倦!”

宁倦怔了一下。

这似乎是从小到大,陆清则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么叫他。

分明知道陆清则是在生气,宁倦却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满足——坦然直面内心深处那丝丝缕缕见不得光的欲望之后,他反而渴望陆清则不要再叫他的小名了。

那代表在陆清则眼里,他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

他不想那样。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顺了顺陆清则的背:“老师别生气,我知道错了,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

这小兔崽子,敷衍他敷衍得一套套的!

陆清则怒极反笑:“你当真知道错了?那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宁倦一下收了声。

他不太想向陆清则撒谎。

陆清则火更大了:“说。”

要不是他现在没力气,他简直想把宁倦拎起来抽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但现实是他发了几句火,脑子就又开始发晕了。

宁倦张了张嘴,忍不住道:“若当日是我生了病,有染疫的风险,老师难道不会想进来看看我、亲手照顾我吗?”

“我想。”陆清则面无表情道,“但我知道不该。”

宁倦脸色难看,身侧的手无声握了起来,半晌,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在他转身的瞬间,陆清则阖了阖眼,提醒道:“陛下,不要忘记,您是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宁倦沉着脸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长顺已经把徐恕请来了,但又担心靠近屋子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特地把徐恕引到对面屋檐下,见房门开了,宁倦的脸色却不好看,无声打了个寒颤。

这、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陆大人发现……

长顺相当谨言慎行,把徐恕引回房门前,半句话也不多说。

宁倦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徐恕回了屋里。

陆清则才醒来就发了通火,精力用去大半,徐恕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又接近昏睡状态了。

宁倦仔细地将他扶着躺回去,反倒让原本不太在意的徐恕多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看起来很在意这个老师啊。

他给陆清则把了把脉,点头道:“脉象好些了,只是仍十分虚弱,需要好好修养,等回头我再开服药调理下陆大人的气血。”他皱了下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糟蹋成这样,简直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