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芬太太决定于今夜去死
阿缺
家用型机器人LW31端着晚餐走进卧室时,看到格里芬太太正准备去死。她正试图把一根绳子系到吊灯上,但她太老迈了,眼睛浑浊,两手颤抖,试了好几次绳子都绕不到吊灯。
“需要我帮忙吗,太太?”LW31放下餐盘,走到格里芬太太身旁,礼貌地问道。
格里芬太太按着腰,喘了口气,把绳子放到LW31手上:“帮我把它系在吊灯上”。
LW31启动开关,腰部的螺轴向上扭动,它的上半身抬高,碰到了天花板。它一边系一边问:“您要做什么呢,太太?”
“我想自杀。”
“哦,那我得把两头都系上。”LW31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它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了吊灯的曲形灯托上,两手拉了拉,觉得绳子足够牢固,便转过头,“太太,已经系好了,您可以来自杀了。”
格里芬太太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走到吊灯下,LW31给她搬来了椅子。她颤巍巍地爬上椅,觉得周围都在晃动,LW31适时地扶住她。尽管经过了长达65年的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蚀,但它的机械臂依然沉稳。它一手按着椅子,一手扶着格里芬太太的腰。
格里芬太太站稳了,把头伸过去,绳子勒到了她的脖子。
“等等,太太,我想问一下,”LW31的声音古井无波,一如往昔,“您为什么要选上吊这种自杀方式呢?”
“因为它很有效啊……而且上吊死了的话,尸体这样吊着,看上去不太糟糕。”
LW31“哦”了一声,抬起头。它的头是一个黑色玻璃罩,上面被刀子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官,组成了笑脸,但时代久远,这些刻痕已经模糊,以至于让面罩上的笑容显得古怪而生硬。它说:“那么,我的太太,您犯下的错误跟古时候的人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事实上,上吊是最不体面的自杀方式,一旦蹬开椅子,您的体重会让您的气管瞬间破裂,颈椎移位,不像电影里,您没有挣扎的机会,一瞬间就会死亡。但麻烦的是死亡以后发生的事情。”
格里芬太太坚定地摇摇头,“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上吊死亡之后,您的眼球会像灯泡一样凸出来,脸上会被憋得通红,以您的健康状况,要是在十个小时内没有人把您的尸体放下来,您面部的血管会全部崩裂,脑袋就跟破裂的番茄一样。最难看的是,体重会让您脱肛,大小便全部溢出来……”
两分钟后,格里芬太太艰难地爬下了椅子,坐在床边,抽泣不止。
“您为什么要自杀呢?”LW31走近,疑惑地问道。
“我突然想到,爱我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想在今夜去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爱我了,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格里芬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苍老的手指拂过,透明屏上便显示出一个个人影,“自从儿女去世后,我已经一个人过了25年,现在我连一天都忍受不了了。”
“跟我说说那些爱您的人吧,太太?”LW31说,“您说完后,我可以帮您自杀。”
窗外漆黑一片,这个夜晚无比漫长。格里芬太太止住眼泪,手指按在照片屏上,定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合影。
放下电话,她有些发怔。肚子里的小家伙怕是在动,一阵隐痛传来。
他是深夜才回的家,天冷,他呵气都像是吐着冰渣子。手冷脚冷,他钻进被子里,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她没睡,说:“又回来这么晚?”他好不容易将身子骨暖活泛,寒意消减,睡意渐长,迷糊地回答说:“是啊,加班。还有,这周的工资发了,350个点,已经存进……”话没说完,他就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她却睡不着。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撒谎了。
五个月来,他每天晚归,身上还时常带着酒气,进屋就睡,问他,只说是加班。但他只是个AI公司的普通运货员,又怎会总是加班呢?她刚刚给他的头儿打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公司一直没有加班。而且,五个月前,他的工资就涨了,是500个点,而不是350。
那些被隐瞒下来的钱和时间,成了她的心病。但她是个骄傲的女人,从未逼迫他说,尽管他每撒一次谎,她的心就凉一些。
他照常上班,她在家里休养,胎儿已经九个月了。
她的家逼仄阴暗,很多时候,她都搬着椅子坐到街道旁。路边种了很多梅树,阴冷天气里,枝条炸开一溜儿红花。她坐在树下,等他回来。街上的车来来往往,悬在半空,在她的视线里划来划去。
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她是靠回忆来打发的。她和他相识于这颗梅树下。那时,她还是衣食无忧的千金,浑身奢侈品,开着名车,路过这里时,莫名地被红梅吸引了。或者说,被站在梅树下的他吸引了。雪铺了满地,红梅惹眼,他站在那里,像是漫天的雪都比不过眼前的一簇梅。
她停车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笑了,笑纹里盛满了温暖。他折下一枝梅,递给她,说:“我刚才还在怀疑,这个冬天有什么会比梅花更美丽呢。但现在,看到了你,我知道了答案。”
于是,她爱上了他。
同所有旧时代的爱情小说一样,这份爱情遭到她父母的强烈反对。他父亲本来打算安排一场商业婚姻。父亲暴跳如雷,打她,骂她,没收她的包和车,冻结她的卡,把她关在家里,但都没用,她执意要嫁给他。最后,父亲筋疲力尽地叹口气,挥了挥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结婚后的生活。他开货车,给各地运输机器人,工作很累,薪水却很低。她从小就锦衣玉食,但为了他,全身都投入到油盐酱醋里。学做饭时,她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血洇开,当时就把她吓哭了。他听到哭声,到厨房抱住她,连声说:“再也不要到厨房了!我来,我来,你别再伤着自己。”
但现在,他变了,学会了撒谎和藏钱。偶尔身上还带着酒气和香水味。谁都知道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她付出了青春和富贵,熏黄了手指,皱了眼角,却只换来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梅花树下落下泪来。
下班后,头儿叫住了他,说:“昨天你老婆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天天晚上都回家很迟。她大着个肚子,不容易,你早点回家陪陪她。”他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出了公司,他没回家,而是走到了城中心的一家夜总会门前。早有人等着他了,抱怨说:“怎么才来啊,快,王老板喝醉了,你送他回去。他唯唯诺诺地弯腰,钻进一辆飞车里启动引擎,向指定的地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