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柳
我回到酒会主场。
金种已就座,这种场合里仍有许多繁文缛节。我笨拙地窜回桌边,收回飞马坠子放进口袋,拉好衣服,无视诸多不解的目光,离开奥古斯都家族的位置,朝目标走去。我经过普林尼身边,他不断用气音喊我,但我没理他。他根本没摸透我的底。普林尼喜欢制订规则,但我喜欢打破规则。
我从那些高贵家族旁边经过,不断吸引众人的目光。累积起来如同滚下山崖、越来越大的雪球。他们眼神的重量赋予了我更多冲劲。在他们眼中,我看来可能轻松随兴,双臂肌肉紧绷,像是随时会弹起狠咬的坑蛇。几千双眼神凝在我身上,耳语交织出一片网,朝我的目标铺天盖地而去。那人坐在长桌边,身旁围着家人——都是形象完美的金种——正专心聆听最高统治者致辞。奥克塔维亚在台上说,要大家团结,要金种维持至高无上的秩序与传统。目前还没有人敢出面拦我,或许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又或许是他们因我散发的杀气而感到畏惧。
贝娄那家族终于听见窃窃私语,几乎同时转头,至少有五十人一起望着我——一个全身黑色戎装、只经过学院训练和研究院模拟星战、根本没受过真正考验的年轻人。以前有些人觉得我很疯狂,有些人觉得我很勇敢,此刻的我两者皆是。我放下重担,甩开那些期望,不被压力击垮,带着决心,轻巧转过身,在心中告诉自己:我必须向前冲,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最高统治者演讲到一半,语调中出现犹豫。
无法回头了。我嘴角一扬,脚跟一蹬——
所有人安静下来,看着我在低重力环境中高高跃起三十尺,重重落在贝娄那家族的宴会桌上。碟子迸裂,侍者走避,连他们的家族成员都忍不住向后缩。开始有人对我吼叫,也有些人连不慎洒出酒都没注意到。最高统治者射来目光,眼中写着好奇。三御史在她身旁骚动,普林尼表情如槁木死灰,紧抓着膝盖。他身旁的胡狼像一头在沙漠里独行的动物,神情诡异难测。
我穿的不是皮鞋,而是厚重的军靴,因此踩过桌子时瓷器全都粉碎,盘子与布丁面目全非,鲜嫩的牛排被榨出汁液。我觉得血液盈满全身,整个人飘飘然。我拔高音量说话。
“请各位注意,”我踩碎一盘豌豆,“你们可能知道我是谁——”尽管气氛紧绷,但还是有人笑出来,谁不知道我是谁?知名度取决于价值,而我的价值并非来自权位,而是因为我是茶余饭后的笑话。最高统治者身边的三御史与她交头接耳,塔克特斯咧嘴大笑,卡努斯露出一脸焦虑,倾着身子想看清楚,维克翠朝胡狼浅浅一笑,安东尼娅用手肘撞了身边一个高挑沉静的金种——但我不想看野马。普林尼忙着对奥古斯都嚼舌根,但火星首席执政官扬手要他别再啰唆。“各位可以听我说说话吗?”我问。
看来是可以。
“小伙子,你给我坐下!”有人嚷嚷。
“那你去把他打下来啊,”塔克特斯醉醺醺地嚷回去,“你不敢啊?我想也是。”
“如果有人不知道我是谁——我目前是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不过呢,我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卸任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叫我火星收割者,我曾击败一名全身武装的圣痕者骑士,也曾率军直捣奥林匹斯山,俘虏所有学监。我叫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我蒙受不白冤屈。
“所谓的圣痕者,传承自钢铁金种先祖,也就是最强悍、最高尚的征服者。但各位眼前有个家族抛弃荣誉与节操。有一群腐败的骗子、懦夫,他们用狡诈的手段非法窃取我主君的首席执政官地位。”
我再次踏碎桌上的盘碟。老实说,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幕后使诡计?反正有煽动力就好,至少有很多人这么怀疑,那就让他们戴上坏人的面具吧。卡努斯马上有了反应,甩出锐蛇朝我冲来,但贝娄那家族的首领(也就是他的父亲),堂堂的凯旋将军,做出手势要他退下。军事执行官凯兰想扯我的腿,将我拉下桌子。隔壁的凯格妮似乎想用锐蛇砍断我脖子。贝娄那家族里的年轻女孩都觉得我杀了她们的亲戚,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但她们根本不明白我真正的模样。贝娄那夫人说不定早就看透。她的模样像是一脚踏入棺材,即便身旁子孙满堂,仍像一头形容枯槁的母狮。许多人望向她和她丈夫,我见到她纤长的右手不断颤抖,仿佛想找把刀将我大卸八块。
“这个家族已污蔑了我两次。先是在学院训练场的泥沼,接着是研究院训练之后,他,她,还有他……”我指着在花园围殴我的那些人,也看见坐在长桌前端的卡西乌斯。他坐在父母身旁,与野马并肩。她面无表情——是失望?还是气愤?或者觉得很无聊?但她忽然朝我挑了一下眉毛,与我视线相交。我走过去,对着卡西乌斯面前的酒瓶一踹。场上众人目光因此集中起来,如同光线被黑洞吸入,时空瞬间冻结,接着扭曲,连呼吸声都随之静止。“依据金种律法,无论何时何地、对象是谁,人都有捍卫自己荣誉的权利,也因此,从地球的远古大陆直到冥王星的冰封盆地,只要是金种,都能提出挑战。各位先生女士,我是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既然有人无耻地玷污我的名誉,我现在就要求一次平反的机会。”
我一踢,酒泼向卡西乌斯的大腿。
他瞪大眼睛,会场则爆出吼叫。塔克特斯跟着黎托、维克翠和首席执政官身边的旗手军官侍从冲出,寇佛斯家族、裘利家族、佛勒斯家族以及帕克斯所属的忒勒玛纳斯家族,都有人持着锐蛇准备过招。这个冬夜被各种恶言恶语划破宁静,三御史中身材最魁梧、肤色黝黑的艾迦从最高统治者那桌探身向前,声如洪钟:“不准放肆!”
但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我的双手颤抖,就像过去身在矿坑一样。如今身边毒蛇环伺——这点也跟以前一样。
坑蛇很难被发现,也没有声音。它们黑如瞳孔,潜伏于阴影中,总伺机偷袭。但当坑蛇逼近,人自然会产生恐惧。那感受与钻头轰鸣、脉搏鼓动不同,也与凿穿百万吨岩石的摩擦、地底的酷热以及防热服内那些汗尿臊臭不同。只有死亡才会带来那样的恐惧,犹如一层阴影,掠过灵魂表面。
同样的恐惧环绕着我。被这么多圣痕者包围,就像有无数金色蟒蛇吐信,发出咝咝声,仿佛某种能将人拖进地狱的原罪。
积雪在我的军靴下粉碎。最高统治者开口,我俯身行礼。但她也只能呼应荣誉与传统。比武本是金种文化的精髓,因此奥克塔维亚今日特别破例,容许我们在酒会场地进行决斗。这桩仇怨必须在此时此地、在金种精英面前做出了断。她对自己新选的奥林匹克骑士太有信心——这是当然,她没理由没信心。当初卡西乌斯几乎都要杀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