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血观音45

日头越升越高, 雪有融化之意。

薄薄清雪映着山石所雕的圣母观音像上流出的血迹,再加上倒在地上气息已无的观音堂堂主,眼下已经一派混乱。

下方祭拜的百姓中有人觉得场面诡异不对劲, 灰溜溜躲在人群中试图下山, 但他们视线昏昏,若有若无的“浮生梦”在此催发, 人们一个个意识模糊起来。

狂热的信徒挤在参拜圣母观音更近的山道上, 早早倒地, 有的开始昏迷不醒, 有的满嘴胡言, 有的发癫一样疯狂大笑。

更多的是倒地即昏迷。

“浮生梦”进入他们的梦乡, 驱逐世人心间的忧愁怖,圆满世人所有愿望的同时, 以性命为要挟。

他们需要解药!

徐清圆和卫士们都知道“浮生梦”的厉害, 徐清圆打起精神, 嘱咐卫士们在倒地的海海人潮中寻找一个赖头和尚, 或者一个蒙着面纱的毁容女郎。

她自己要为他们争取时间。

她在两名卫士的搀扶帮助下, 颤颤爬上了山巅, 到了观音堂堂主死亡的那片山崖口。

徐清圆趴跪在地,查看堂主的尸体。她伸手拉开堂主的手, 摸到堂主手心的厚茧, 便更加确定自己这一次猜对了。

徐清圆迷惘地抬头。

一边是血泊中已逝的堂主,一边是猎猎山风, 稍有不慎便会被刮下山崖。山崖下方雪凝如霜,云涛滚滚, 山崖上仰望, 半个圣母观音垂首, 睥睨着她,血迹斑驳,掩在青苔灌木后。

这浩大,壮丽,圣美,诡谲。

徐清圆身子被风吹得摇晃,她禁不住跪坐,向下俯望昏沉半数的百姓。她看不到乔应风在哪里,只看到卫士们在倒地的密密麻麻的人流中翻找。

她必须要乔应风出现。

她闭目一瞬,睁开眼,俯趴在山石上,靠着一株松柏。衣袂与发丝拂着冰凉面颊,她努力抬高声音:

“乔应风,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聪明,旁人都看不出这个案子真相吗?你打算藏起这一切,正如昔日他们藏起你的一切……没有人还给你公道,你便也觉得今日依然没有人能还你公道?

“若我能说中你所做一切,若我与夫君他们能向朝廷请命还你当年清白,你是否可以出来一见,放今日登山的世人一马?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伤害过你,大多数人不过受蒙蔽,不过是愚蠢、从众,这不应该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你能否交出解药,能否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寒风萧萧,雪粒砸面,山林间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出来。

下方那些尚未昏迷的百姓梦茫茫然,抬头努力看清是谁在说话。

他们看到披着红色斗篷的白衣女郎跪坐在一处山壁前,白色绒毛托拂,如同白色羽巾。女郎周身渡着日光,眉目如画,圣洁纯美。

他们看得呆住:“圣母观音娘娘显灵了……”

徐清圆想了想,为了声音能更清晰地传出去,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帕子。虽然心中惧怕,但她说服自己此处空间大,不密闭,即使“浮生梦”发挥效果,自己昏迷前,应该足以找出乔应风。

徐清圆莹莹眼眸盯着下方:

“这整桩故事,应该从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说起,是不是?

“当年应该下了一场皓雪,甘州迎来冬日,无论是守边将士还是甘州百姓,都十分轻松。因为据我所知,常常骚扰边境的游牧民族,以南蛮为首,他们不会在冬日犯我边境,那当年的所有边关百姓,不必担心敌人突袭,可以为越来越冷的天气做准备。

“当年守卫边关的忠武将军,是李槐。李槐出自世代镇守边关的李家,按照他后来犯下的错误看,他刚打了几场小小胜仗,当年应当是一位意气风发、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他望着自己所保护的甘州,再望着远方的一马平川,他踌躇满志,发誓自己要作出超越前人的战绩,为李家迎得更加了不起的荣誉。

“因为他的师父是当年南国的北雁将军卫清无,他不仅家学渊博,还跟随卫清无历练许多年。那时候,今日的忠武将军李固,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没有战勋的孩子王,只是一个跟在哥哥身后的无知弟弟。他们毫不怀疑,那应该是李槐将军倥偬犬马生涯的开始。

“那年年底,北雁将军不在甘州,因为当年南国迁都,北雁将军放心不下初到长安的丈夫与女儿。她应该得到太子羡的手书,离开边关,回长安陪伴家人过年。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变故就发生在她离开的短短数月。待她重返甘州,她便会后悔万分,恨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

徐清圆声音带抹颤音,并不明显。

她又一次地想到天历二十二年初上元节那夜,灯火阑珊,火树银花。

徐清圆继续:

“在那年十月左右,从南蛮的方向,来了一批游牧部落的客人。他们千里迢迢跨越风雪,前来甘州,他们属于南蛮如今已经灭亡的乌蛮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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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批冒着风雪前来甘州、投靠南国的远道客人,让经验不足的李槐警惕。

李槐从城墙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虽然知道南蛮应该不会在冬日进军,但是他不敢赌那个万一。他认为那是南蛮的障眼法,那些人是敌军来袭。

李槐让将士放箭,射杀来投的客人。

一共歼敌两千五百一十二人,无一人生还,这些都能从李固藏起来的那封折子中看到。李槐也奇怪敌人手无寸铁,看起来不够强大,和以往对战的南蛮军队不太一样,但是他转念一想,何必同情敌人?

甘州许久没有发生过如此压倒性的胜利,南国当年百废待兴,同样需要一场胜利。李槐兴高采烈,向朝廷上了请功书,告诉朝廷这个好消息。

折子还没送上去,甘州便有百姓认出了被杀的南蛮人不是军人,而是普通百姓。因为胡汉杂居,他们的许多亲人、友人本该来投,却迟迟未来,他们也许去翻了乱葬岗,也许有亲人在军中任职,总之……李槐知道自己杀错了平民。

两国交战,不杀平民,已经是边关城镇墨守成规的规矩。何况应该有甘州百姓拿出了证明,证明那些客人是前来投奔甘州,投靠南国,并非敌人。

李槐也许实在太年轻,也许他不甘心自己堕了家族的名,总之,他的补救,是将错就错。

他依然上了请功书,只是在书中,将“冬”改成了“秋”。他需要世人不怀疑这场战争的真实性,需要骗过长安那些武官,需要哄住太子羡。

果真,朝廷大肆封赏,从兵部尚书到他这一个边关将军,全都因此升官,封赏无数。

越是丰厚的赏赐,便越不能说出秘密。秘密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必须连根拔掉。

李槐开始拔那刺。

当日为他写那封请功书的人,是一个叫乔应风的小校尉。李槐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军人不同,这个人说话伶俐,头脑灵活,还写得一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