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上册》(16)

动四方

天大亮之前,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佛儿,她向这面一瞥,声调比常日更显冷诮,“‘梅香’已经被妈妈送走陪客去了,你就别盘在炕上和我装大小姐了。”

书影一愣,“你说什么?谁被妈妈送走了?”

“还有谁?你那挂了个狗名儿的丫头呗。”

“你是说万漪姐姐?妈妈把她送走了?为什么?被送走的该是我才对!”

“你果真不晓得?”佛儿走到盆架前,背对着身子,把脸扭转过来细睇了书影两眼道,“我只听说九千岁替他一位僚属叫条子,还指明专要没开苞的小姑娘,白凤为什么事儿恼了你,原要把你给送去的,结果万漪那狗丫头竟然跑去找妈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妈妈就把她送走陪客了。临走前,那狗丫头还专程来找了我,叫我和你讲,你得好好活下去,要不然可就白费了她这一番心血。”

书影想起万漪总带着几分怯懦的温顺神情,光是叫她面对佛儿的尖刻说出给自己的这一句嘱托就足以耗尽她所有的勇气了吧,何况还要她去面对……书影不敢再深想,泪水早已扑簌簌地掉下来。

“所以说,狗奴儿犯起贱来拦都拦不住,做什么非救你这条命,难道她看不出你早就不想活了?”佛儿就着半盆剩水洗了一把脸,又甩动着两手道,“你真不胜死了好呢,回头叫白凤知道你逃出生天,保险更折腾得你生不如死。”

佛儿拿一张密布着冷水滴子的脸直对书影的满面热泪,打了一个呵欠,“昨儿为了你这没揽子的屁事儿,还把我赶到下房去睡,有个婆子打呼噜,吵得我整夜没睡好,困死了。你爱哭就哭,可别出声,我得眯一会儿。今儿就剩我一个,老刁猫见我不精神,准又拿我填棺材馅。”

她先取了铜条拨旺炭火,然后就踢开鞋在炕上躺下,就手在炕头的一只小匣子里摸出一块香茶饼咬进嘴里头,向右翻过身,左手横搭,右手蜷曲在侧。书影在另一头哭泣着,两手紧扪着自己的口鼻,一点儿也没出声。

佛儿睡下不到一刻钟,又自己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往东屋学艺去了。书影一直一直哭,哭累了就枯眼干坐,直到门再度被推开。憨奴在门外没进来,只把眉皱了两皱,“丽奴,姑娘叫你去。”

白凤穿着家常多宝棉袄,头上也只佩着一条珍珠眉勒子,勒子下的一双眼平添了几痕红丝,却照样是精光奕奕,把书影从头到脚地扫量一遍,“啧啧,瞧瞧你,这胡同里样子招人厌的年轻女孩儿一抓一大把,你就是她们里头顶顶招人厌的一个。穿一身末等丫头的粗服,却表现得比谁都高贵,好哄着别人去替你干下贱事儿。万漪那小丫头真是个傻子,她能得到些什么?你的感激吗?祝书影,我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你不会感激她,你会恨死她,只要你还捏在我白凤手里,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恨她干吗给你留着这条命。”

白凤横摆过她那一双美艳深邃而残忍无情的眼睛,哼一声:“憨奴,带丽奴下去,既然妓女的事儿有人帮她干了,那就叫她干好婢女的本分。”

憨奴奉了差遣,把一切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书影。到开饭时,她领着几个小丫头掇着杌子凑在一张小几旁,“呸、呸”地往地下吐几口,“今儿这米怎么有沙子!丽奴,眼瞎了?扫地哇!”

书影不言不语地把地扫了,憨奴又不怀好意地唤一句:“扫完了也来吃。”

她专等对方伸手来拿碗,就忽地夺开那碗,把一整碗的米饭往下一扣,又拿筷子把每只盘里的菜也拨拉一点儿到地上,随即取过才被书影撂在一边的笤帚和簸箕,把饭菜一起扫进了簸箕斗里,“丽奴,你从这里头吃。”

娇奴她们几个小丫头全都笑起来,在她们“吃吃”的笑声中,书影一点点地低下头,拿手抓起一团尘羹土饭朝嘴里送过去,窃笑遂演变成哄堂大笑。

独憨奴一个人皱了皱眉头,她似乎越来越懂得主子白凤的感受,这个祝家小姐的的确确是最令人讨厌的一类人:她就是有本领一边做着脏污狼藉的事情,一边让你在她的高洁之前自惭形秽;一边默默执行着你的每一项要求,一边让你看到她每一个嘹亮而无声的“不”。

不,我绝不会恨万漪,书影在心里想,无论我因为她遭受到什么,和她为我遭受到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慢慢从嘴角牵出一根发丝,面不改色地咽下嘴里那五味杂陈的饭食。

接下来的种种折磨,书影也一一咽下,只为万漪空悬着一颗心。到了元旦过后的第三日傍晚,书影从白凤那儿下工,刚往屋里拐了两步,就见严嫂子一班人插空四立,佛儿在铺边攥着条绿如一痕春水的翡翠钩子系腰,斜乜着眼睛道:“这连一品大员也不能用的,非王公之贵不可,你伺候的是什么人?竟赏赐你这许多宝物?”

严嫂子在旁接话道:“我早问过了,这丫头不肯说,妈妈和凤姑娘倒清楚,但也不细说,似乎是九千岁身边的近臣,那总是大贵人没错了。”她一面从佛儿手中抓回那翡翠腰带,拿袖子抹了一抹,“少浑摸,这么好的水头,再摸脏喽。这些虽都是客人赏的,可出道前姑娘们是不兴有私房的,全归给班子,你们开开眼就得了。好,都搬走吧。”

佛儿缩回手道:“谁稀罕,我还嫌脏了我手呢。”

门后的书影给鱼贯而出的婆子们让开路,等严嫂子一行尽数离开,她才看清刚刚被黄金珠宝摆满的大通铺边原来还坐着个灰扑扑的人。

数日的牵念都化作了一声含泪的“姐姐”,书影直朝那人扑了过去。

佛儿见状,歪着嘴冷笑道:“得,主仆又变成姐妹了,看样子你们这一对金兰交又得哭到丑末寅初去,我可听不了,还是去院中练我的剑吧。”她取下鸳鸯剑就带上门出去了。

书影只顾端量万漪,短短几日,万漪已瘦得脱了形,眼睛都凹下去,陷在里头的眼神似一大片黑沼泽,只看得见死寂一般的平静,但谁都猜得到每一只活物被吞没时曾如何疯狂地挣扎、惨烈地嘶叫。

万漪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哭声,她拨动着木愣的眼珠子,第一个带有活气的表情居然是微笑。她笑着,干涩的嘴唇满布裂纹,“书影小姐,你可好?”

书影拉住万漪的手,把脸按进她手心里痛哭道:“姐姐别这么叫我,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姐姐,姐姐你好傻,你何必替我……”

“我可不配做你的姐姐, ”万漪拽回了双手,黯然一叹,“书影小姐,我不傻,我也不是替你……”

她说到这儿就断住了,喉头吞咽了好几下,才用劈裂的嗓子道:“我这是自作自受,凤姑娘的钱袋是我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