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万艳书 上册》(20)
难得久
书影跟着那女子下了楼,从角门往后去,走的正是通往西跨院的那条路,却在半道上一折,顺着一条长长的箭道折入了另一层院落。
院中紫纡小径,点点苍苔,一弯曲水后密密栽着一片竹林,掩映着一座绣楼,楼前悬着一副对仗工稳的金字对联,联曰:“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额匾上则题着“细香阁”三字。书影暗思,那必是为了这楼前多竹,故取杜甫《咏竹》之中的“风吹细细香”[66]一句;细香阁的一切均使人感到幽然静谧,竟与前头走马楼的那一派靡丽迥然相异。
前堂的右首有一道扶梯,由扶梯上到二楼,是一并三间屋子,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打从正屋里碎步跑出来,“路上累坏了吧?”“姑娘果然把人从凤姑娘那儿要出来啦?”
女子被她们搀入屋内,直奔一张紫檀大榻就伏下去,倚在炕案上吁吁娇喘起来。那一老一少为她按摩一阵,又递过一只药碗来。
书影趁那女子服药时,悄眼环顾四周,只见这大榻两边挂着几张条屏,地下几件摆设的位置十分济楚。西边的碧纱橱开着屏门,可以望见贴南墙立有一张翘头大案,设着座钟花瓶,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摆的文奁笔砚,又垒着些法帖,西墙下一张条桌,桌上三四只花盆里摆着鲜花果品,供着一尊白玉佛、一尊绿玉佛的小雕像,此外就是一张大罗汉床,床边萧疏几只箱笼。东边
并无隔断,只靠三面墙设著书格,一道锦帘正垂在中央,帘上是五百罗汉的绣像,后面想就是卧房了。那书格上除了诗书礼易就是满满的佛书,格子脚下所置的一尊古铜香炉里也焚着清雅的檀香。
书影正惊异于一位少女的闺房怎布置得竟如僧寺禅房一般,已见那女子喝过药,一面拿帕子轻掩着嘴角道:“去取一套衣裳,再倒一碗姜茶来。”而后她便面向她点点头,“祝小姐,见笑了。”
书影更是一万个想不到,愣一下说:“小姐,你晓得我是谁?”
那女子仍只是回以一笑,“是,我晓得你是谁,你且换掉湿衣裳,坐下来喝杯茶,我好告诉你我是谁。”
老妈子便带书影下去换过了一套崭新衣裤,丫头也沏了两杯香茶,便留书影与那女子独处。
“祝小姐,你喝杯茶。”
书影又一次有些失措地笑了笑,“请问小姐是——”
“哦,”那女子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细抿一口,“我叫白珍珍,是这里掌班妈妈的女儿——不是养女,是亲生闺女。”
“什么?!”书影在怀雅堂已有半年,从不知其中暗藏着这样一所小院,更不知掌班白姨还有个亲生闺女。细香阁与它的主人白珍珍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令书影的惊疑之情有增无减。
好似经历了一番心潮翻涌,珍珍才遽然一问道:“祝小姐,你可听过‘白承如’这个名字?”
书影脱口而出道:“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谁没听过?白承如‘白屠夫’嘛!非但自个儿坏事做尽,就连他女儿白贵妃也是个无恶不——”她猛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涨红了脸面,“白小姐,白承如他是你的……”
珍珍苦笑着点一点头,“那是先父。祝小姐既知我父亲的名声,定也知晓他的身份。先帝一朝,他曾担任镇抚司都指挥使一职长达十六年,在任时——唉,连我这个女儿也无法为之粉饰一句——的确是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故此才得了身后恶名。”
书影一阵骇耳洞心,“那白鸨——白妈妈,你们,你们就是那个‘白家’?”
“我们就是那个‘白家’。”
“可我也听先父说起过,白承如白大人只有一个独女,就是被赐死的白贵妃。小姐你,还有白凤姑娘,却也是白家的女儿不成?”
“说来话长了。祝小姐,你当真不喝点儿茶?”珍珍又让了书影一句,便由一手的手腕上解下了一串十八粒的千眼菩提子[67]佛珠,一面摩挲起来,一面开口讲述。
白承如是先帝延载年间的镇抚司都指挥使,有一女在宫中受封贵妃,势位非常。四十二岁时,白承如看上了槐花胡同的一位倌人,纳为第四房小妾,这小妾就是白姨。白姨之前接客曾喝过阴寒之药,不易受孕,嫁入白府后,因正室与其他几位妾侍均有所出,这便成了她的一桩心事。结果有一日路过棋盘街,她竟在街边看见一对被丢弃的女婴,还是对粉琢玉雕的双胞胎。白姨大喜过望,遂将二人带回府中收为养女,取名为“白鸾”与“白凤”。
“凤姑娘还有一位双生姐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书影才只喝了两口茶,就又端杯哆口。
珍珍念了一句佛号,把指间的佛珠拨了一拨道:“你且听我讲呀。”
书影便接着听下去,珍珍也接着讲下去。
话说白鸾与白凤在白姨膝下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一般精致眉目,煞是爱人,白承如令左右称之为“小姐”,视如己出。待鸾、凤长到六岁时,一直腹中空空的白姨竟也有了兰梦之征。怎承想风云突变,白承如的女儿白贵妃在宫中犯下大过,失宠赐死。短短半个月后,白承如自己也被定为大逆之罪,弃市族诛。入狱前,白承如设法将已有三月身孕的小妾白姨转适同僚,白姨为保住腹中的胎儿,便带着鸾、凤姐妹改嫁。
讲到这里,珍珍平了一平气息道:“祝小姐,那你知道从前的工部侍郎刘宇刘大人吗?”
书影回思一下,“没听过这个人。”
珍珍稍作犹豫,续道:“按说我该‘为亲者讳’[68],但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该见的也都见过了,我直言就是。我娘在从良之前做过好几位客人,其中之一
就是工部侍郎刘宇。我娘改嫁与他,他也知晓我娘肚子里是白家的孩儿,但他念及旧情,在我出生后,只假做自己的女儿抚养。可是我娘七月产子,激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刘大人起先还为我娘遮掩,但我们白家的案子究办范围却越来越广,两年后刘大人已是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我们。他的正房夫人再三要求把我们母女四人全部赶走,刘大人无奈之下,就将我们送往郊外的一所寺庙避难,寺庙的庙祝安排我娘带着三个孩子躲进了佛堂的阁楼上。”
珍珍讲到这里,书影不禁自语道:“我想起来了,凤姑娘关我禁闭之前,也提过一句什么‘佛堂’,原来竟藏着这么一段掌故。”
白珍珍一怔,“书影小姐,你说的是什么?”
“哦,没什么,”书影忙摇摇头,“小姐你接着说。”
白珍珍端茶啜上一口,徐徐道:“那时候鸾姐姐与凤姐姐已经九岁了,我还只有两岁,并不记事。长大了才听娘说,其时已有传言,我们白家的仇人在搜捕我父亲的遗妾,为免暴露行迹,庙祝每日里只派人给我们送一顿饭、一点儿水,准许我们早晚下楼方便两次,此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许点灯,也不许交谈说话,只能像耗子一样窝在阁楼里。就这么藏了二十多天,到十六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