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6)
残月出
“万漪!”
“哎!”万漪惊得一抖,仰面看向猫儿姑。
猫儿姑的脸一板,就仿佛把整座房间都沉入了严冬,“琢磨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我可告诉你,白家的如今失心疯了,我已着手要把这怀雅堂盘下来。从前我只是你们的训养姑姑,犯不上和你们太较真,往后我可是你们的掌班妈妈,那就不是以前白家班的行情了,在我班子里想要偷懒耍滑,我可是不容的。”
万漪慌忙道:“不是的,姑姑,我不敢偷懒,我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猫儿姑盯了她一盯,“嗯,你是个老实孩子。这几天事情太多,你怕是没睡好,回屋里歇一天吧,明儿可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哎,是,多谢姑姑。”万漪假装没瞧见佛儿从身旁抛过来的白眼,答应着退出。
猫儿姑一拧脸,自顾自道:“佛儿,那你来答吧,现在客人甲对你说:‘客人乙比我年轻英俊,你准更爱他。’你该怎么回客人哪?……”
万漪走出来带上门,把那一个虚情假意的情爱作坊全关起在门后。她匆匆走回北屋,一进屋就见书影伏在铺上啜泣。
书影听见她进来,起身抹了抹眼泪道:“又是猫儿姑叫你来劝我的吧,你帮我同她说,我晓得她就要当掌班了,不会养着我一个白吃饭的小姐。但我珍珍姐姐才去,有什么都等过了头七再说,我这会子没心思。”
万漪坐下来捏了捏她的手,“妹子你别担心,不是猫儿姑找你的麻烦,不过是我自个儿身子不舒服,回来歇一歇。”
“哦,是这样,”书影抽抽搭搭着道,“姐姐你怎么又不舒服了?要紧吗?要不要求个大夫来看看?”
万漪摆摆手,“不要紧,不过是老想起那一晚,心里头乱糟糟的……”
书影沉顿了一下,带着哭音道:“姐姐,你那晚就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没,”万漪拼命地摇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但她心里头想的是,要什么也没听到就好了。
那一个无月之夜,她先听到严嫂子她们说,白珍珍因为白凤的自尽而大闹了一场,甚至把书影也怪责在内。万漪深知,书影之所以能够在柳户花门中洁身自保,全仗白珍珍的照拂,如今被叱,只恐是前途堪虞。这么一想,她直替好友犯难,因此一意等著书影回来细问,却不料等了快一夜也没见着人。她们俩原是夜夜在一起同食同宿,冷不丁被拆开,万漪又不知书影那一边情况如何,端的是牵肠挂肚,堪比长姐牵挂幼妹、慈母牵挂稚子,怎么也放心不下,遂夤夜前往细香阁探看。
她按照书影提过的路径一直摸到了院外,也是赶了一个巧,其时正值憨奴去前院走马楼上释放白凤,所以将院门落了闩,一推就开。万漪自个儿倒唬了一下,轻叫两声,也不见有守门人,遂壮胆穿过凤吟细细的竹林,屏着气上了楼,结果就见书影正坐在堂屋当中。
二人相见,各有一番惊异。书影道自己一切安好,可珍珍姐姐的状况大不如人意,不过她怕姐姐一见她又惹动悲肠,故此只敢在门外面听守,憨奴本也在这里守夜,但方才称说闷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末了,她把万漪的双手牵起道:“还好姐姐你来得巧,要被憨奴撞见你大夜里偷跑来瞧我,准又排揎你一顿。”
万漪欣然道:“我等你等不回来,又不敢和严嫂子她们打问你的处境,只可自个儿瞎想,就担心白珍珍哀痛之下怪责你,甚或是连夜就把你发卖到别处,想得我心肝都和猫挠似的,一刻也坐不住,非来瞧瞧你不行。现下瞧见你好好的,我就被排揎上十顿、一百顿,那也值了。”
书影的脸盘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好姐姐,我也是急得发昏了,光顾着惦记珍珍姐姐,竟忽略了你还惦记着我呢。我都好,明儿就回咱们屋去,你也快回去睡吧,一会儿憨奴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怎知说曹操,曹操就到,下头的楼板一阵咯吱作响。书影赶紧就把万漪往西屋推,“姐姐,你先进去躲一躲,咱们省一顿口舌吧。”
万漪也有些发慌,急步避入了屋中。过得一会儿,书影也跟进来悄悄对她说:“没事儿了,憨奴去东边陪珍珍姐姐睡下了,等她睡熟你再走。”
这个时候,正是白凤守候在楼下预备对珍珍动手之时,只等憨奴将书影引走。
因此书影回屋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对头的屋子里门扇一响,憨奴就在外头叫起来:“丽奴,丽奴!”
书影将手指竖起在嘴前对万漪比画一下,“我出去看看。”
万漪只怕是自己的行迹已被发现,忙贴去墙边侧耳细听,一听之下方知和自己完全无关。憨奴对书影说,凤姑娘向珍姑娘托梦,说对丽奴将盛公爷引来细香阁一事怨念难释,“所以珍姑娘叫你去凤姑娘的房里念经拜忏,以告慰亡灵,要不她没法子安睡”。
“这就去?”
“这就去,我和你一块,喏,拿着这两本佛经,你认字,到时候你来照着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着点儿。”
书影进了屋,一边拉起件衣裳披着,一边贴住了万漪的耳根,“姐姐,你都听见啦?我和她去前头,等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再走。”
万漪不出声地点点头,目送书影转出去。
她就那么靠墙站了少刻,估算著书影她们已走远了,正待也要离开,堂屋的门却幽幽开了一线,万漪缩回脚步,这就窥见一道黑影游进了白珍珍所在的东屋。
万漪几乎吓瘫了过去,那一晃而过的细高轮廓分明就是白凤,莫非真的是游魂显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好一阵才听见东屋里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只不过双方的声音都很小,所以有音无字,但听起来绝不像在闹鬼。
万漪在心底一打转: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错了,那黑影并不是白凤,这样一来,一个陌生女子在这夜静时分潜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为?书影若还在这里,准会抱着十万分的关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暂离,自己也就该代为尽责,照管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进来的女子果然是白凤,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这一出诈死大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难不成是有什么针对书影的诡计?
就在这节骨眼儿,万漪的眼前却骤地闪现过佛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狗丫头”的轻蔑模样,要被佛儿撞见这一番情形,定又要骂她是“狗拿耗子”。可是万漪想,就算有这么一条癞皮狗吧,从落地就被嫌弃、被薄待,连父母都对她踢来打去,她长这么大,唯独一个对她以礼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爷家的贵小姐,那么这条“狗”又该不该赤胆忠心地护着这小姐呢?万漪不过就是个贫穷无识的小丫头,从来也没听过什么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她只是觉得,人不能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