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6)

五 鹊踏枝

槐花胡同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自去年白凤的出阁宴后,还未曾再有过令胡同里几十家小班倾巢而动的大事——百花宴。

百花宴究竟起源于何时,就连满面鸡皮的老妓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自己仍是绿鬓如云的时节便已有了这一传统,按例总是在四月花开之后,但每三年才有一期,与会试同年举行,而且哪一年会试若另开恩科,百花宴也一样在“正科”之外再行“加科”,但却不做那一连三场、九天六夜的苦差,而是在一夕间搬演一出群芳毕集的雅会:由众小班倌人们吹弹歌舞,施展十八般武艺,观赏的看客要么就是素日与她们相好的大佬,要么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新科贵人。捧场的资格已然难得,捧场的资费就更非等闲人物所敢轻问,往往一支小曲的赏钱就要花去上百之数,而这些赏钱又并不归倌人所有,反倒倌人先得重金购买登场的席位,还得自费向每一位打赏的客人敬献四色礼品一份,因此也只有那些财源广进的红人们来此赔本赚吆喝。客人图的是花钱买面子,将来自然有倌人的枕边旖旎、被底温存作为补偿;倌人则要买一个艳压群芳的美名,所谓香饵钓神鳎,好令客人加倍卖力地报效。除此外,便是某些眼毒的老鸨们为了捧红新人,才愿以不菲代价将自己看好的雏妓送入宴会,展览奇货以招徕买主。故而这百花宴就算是欢场中的琼林宴,若不是阔客与名妓,或花运远大的后起之秀,连门都摸不着。也正因为此,拿金钱堆砌的入场门槛也就被抬得逐年升高。若要问起客人、倌人和妓院三方的献金一起去了哪里,反正这一回,肯定是一文不落流入唐三的腰包。

唐三的大名叫唐席,他年龄还不到四十,所经营的产业却不小,有阳有阴:阳的那一面是盐栈、古董、文玩,以及珠市口一带等贵价市房的房租收入,阴的那一面则是走私盗卖等不可说的勾当,以“万海会”的名号在江湖上活动。唐席为人交游广阔,从巨宦富贾到文人名士,从僧道娼优到地痞流氓无所不交,而他也肯为这些朋友们奔走,在政坛荐引拉拢,在商界救危济难,在梨园排位搭班,在花场排解纠纷,以至于打通门路、贿赂关节、帮办白事、提调堂会……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别人求到他,他自己贴钱贴力也要办得漂漂亮亮,颇有些市井豪侠的古风味。另外,他又以绅士之名活动于官民之间,补官府不及,伸人民之疾苦,做了不少善举公益。是以一提到“唐三爷”,那是有目共赏、有口皆碑。然唐席名望虽高,却是在这几年间凭空冒头,纵使他的密友们也不知他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据唐席解释说,只因着祖上显贵,后代唯有在正途上扬名才不至辜负先人,自己却在经济学问上一无所成,走的是偏门,所以不好意思提说家世。但这种说辞却令谣言更盛,甚至渐渐有传万海会的会长唐三爷就是首辅唐益轩的本家,不过假使问到唐席本人,他每每只一笑而过。而唐席越是拿出这一种恍惚迷离的态度,人们对他就越是毕恭毕敬。尽管如此,亦有些略知内幕之士在背后给唐三起了个外号叫“糖蒜”,一半是暗讽他将出身隐而不彰一举纯粹是“装蒜”,另一半却意指他行事又甜又辣,固然甜起来能叫人感恩戴德,辣起来却也是为非作歹、毁人不倦。就凭着这甜辣并重的手腕,连混世面的老绅董柳老爷子也不得不让着这位后辈几分。尤其柳老爷子近些年自重身份,欲逐步将旧营生洗涤干净,虽尚有重重牵制,不可能完全脱离,但也有许多琐事已不屑一为。“糖蒜”就紧抓住这个机会,把举办百花宴的特权夺到了自己手中。即是说,京中哪一位倌人够格上台,全看唐席一句话。而红倌人们唯恐自己不获邀请,马上就要被指为过气;半红不黑的倌人们则寄望于混进宴会里抬一抬身价,好再度翻红;一干毫无名气的小清倌更是挤破头想露个脸,撞一个挑帘红。为此,槐花胡同里没一家班子不对唐席殷勤巴结。这边鸨母们、妓女们托人延请,唐席也无不应命,整晚在花丛中流连。到了这一夜,便轮到怀雅堂。

怀雅堂在白姨掌班时风光无限,四金刚中的龙凤双姝均被她揽在旗下,而等猫儿姑接手后,景况却一落千丈,白凤惨死,龙雨竹的妹妹龙雨棠离班出走,仅剩下雨竹一人独支大局。雨竹又本是自家身体,在怀雅堂只不过搭住,分账拿得高不算,还带着免开免过的热客[1],而且期约一满,说不定拔脚就走。所以猫儿姑下决心力捧自己人,务求万漪和佛儿有机会在百花宴上露脸。但她早有耳闻,虽然各个班子都不乏台柱子欲将唐席拢为入幕之宾,但唐席这个人却刀枪不入,竟从未对哪一个姑娘有过私情照拂。猫儿姑便死了以色动之的心,只把黄白之物直接摆上台面。

唐席却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姑姑,之前您就和我提过这茬儿,按说我断断不敢辞,但还是有几句实情请您老人家一听。这百花宴当然是个难逢良机,到场的金主都不是普通的拔尖,那一个个都上了玉皇大帝冲天冠的旗杆尖!倘或有一二位稍加青眼,您这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但也正因着这批人见多识广,眼光早被吊高了,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您班子里这两位小倌人若已有约好的捧家,还值得一试,若这么空身上去,她们小孩子又没经过大阵仗,只怕要吃瘪。到时候您赔了夫人又折兵,划不来呀。”

猫儿姑是何等剔透心肝,当下也笑说:“三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怕我这两个小雏人才不济,上去了出乖露丑,再叫人议论说,什么虾兵蟹将都混得进百花宴,倒做低了宴会的格调。可搁在我这儿,我就不怕吗?就像三爷您说的,我这两个小丫头上台了要是没人捧,一出道就哑炮,那不是争脸,倒成了抹脸。况且这一班大佬官此去原都是为了给自个儿的相好绷场面,捧一个新人,就等于给旧爱塌台,那除非是新欢足够亮眼,不然绝没人肯干。所以三爷您反过来想想,风险这样高,我尚且愿意下血本,难不成我猫儿姑在歌舞场里混了一辈子,靠的竟是不长眼吗?”

唐席哈哈一笑,“早听说两位小倌人一直由姑姑亲手调教,这么看来必定是卓绝群伦、不同凡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猫儿姑拍了一拍巴掌,“孩子们,亮个相吧。”

老妈子们挑开了珠帘,唐席便觉游入了一阵香气与华光,帘后款款走出一对佳人来,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仗长剑。抱琵琶那一个生的是骨骼玲珑,面貌甜软,明灯高照下,白腻娇嫩的肤光中又透出天然的淡淡粉红,顾盼间明媚而娇羞,仿如雨润的春笋、露滋的花蕾。仗剑的那一个女孩个头要高些,肩平身削,猿臂鹤影,尖尖的一张小脸配着大而光艳的五官,却是艳而不媚,微驼的鼻峰还稍带些男子的英矫,而那一双俏眼中所含的神情很难说是诱惑,还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