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7)

十六 拼一醉

书影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家,家中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死而复生的蝴蝶,她于今只梦见血。遍地的血腥,她不是在血里头追和逃,就是在血里找,她找来找去,却既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

自那电闪雷鸣的一夜后,夜夜动荡,她竟再未有过一宵安枕。

新至的一夜,又有隐隐的雷霆从天穹滚落。书影强迫自己闭上眼,只觉眼帘后一抖一抖地亮起来,又倏然晦暗。继而,她便觉口鼻处一阵烘热,是一只手轻轻覆住了她。

书影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便见詹叔叔坐在那儿,就像那一夜一样,就连他的下一个动作、对她所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摸索着向她俯下腰。风声在怒吼,折断了树枝。

他好沉!尽管她天天都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具她不停为之端水、喂食、清洁的身体——却依然没料到,当它整个压覆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居然会这样沉!他不再仅仅是一方冰凉结实的额头、一抹被皱痕刻花的嘴角或手背上结痂的皮肤、又刺又硬的胡茬子……他变成了一整个儿令人骇异的沉重力量,几乎在刹那间就将她囫囵压碎、铲走。书影感到自己被从内到外地翻卷出来,四下飞散,她完完全全地为他所拥有,仿如一根羽毛被强风所拥有。

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夜晚在一片惨酷的明亮里爆炸。

书影蓦地里哭起来,“叔叔……”她在他的嘴里叫他,“叔叔、叔叔……”她唤,她呢喃。

而后她就醒了。

窗外一片虫声,月明风静。

有那么一小会儿,书影沉浸在余梦中,全身都是轻盈的、纯粹的;她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去,只不过是一股浑然涌动的欲望。然而,待最后一缕模糊的神思也回到躯壳,书影立即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最令她羞愧的,就是梦醒带给她的居然并不是往昔从噩梦里爬出的解脱,而是一阵阵难言的空虚与怅惘。她摸索着自己的嘴唇,寻找着梦境的残渣:他的身体压制着她的身体,他的嘴唇覆盖着她的嘴唇——有一次,她不小心窥见了徐大人和龙雨竹就是这样做的。书影记得她当时恶心欲呕,她扭过头就跑开。那么,为什么她会梦到自己和自己最最敬爱的叔叔一起做这样恶心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恶心的感觉?

至于那是什么感觉,书影无从形容,甚至无从回忆。梦境和现实间一定设有某种关卡,绝不允许人们夹带任何东西过境,那些微妙的、模糊的、庞大的、混乱的……均已被一一没收。好似当初她从伯爵府被押送至羁候所时,就有个婆子将她偷绑在发髻里的传家宝——一只世祖皇帝赐给她先祖的玉指环——搜出来,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她早已回忆不起那一只指环的样子,唯独只记得它的珍贵。

书影哭了。在这么个黑漆漆、静寞寞的夜里,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之所以没有再梦得更深,只不过因为她也不知男女间的下一步是什么。但假如她做到那一步,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毕竟她已要求过、哀告过,“叔叔,我不走,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但他每一次只摇摇头,带着严厉的微笑,“别说傻话,你必须走。”

但他要她走到哪儿呢?不管是槐花胡同还是紫禁城,不都是没有他的地方吗?

日出时分,她才挟着迷乱情绪睡过去一阵。整个白天又是提心吊胆,不是担忧马世鸣他们会来找事,就是担忧会有人来将她提走,好在一天又无事无非地过去了。

到得掌灯时,吹来解暑的清风,风来处堆起了一片黑云,书影就晓得,又要落雨了。

果不其然,她刚洗漱完躺下,风便大起来,把门户都拍打得砰然动摇。再半刻,万道金蛇腾起在夜空窜动不定,飞舞的电光过后,飘风急雨就汹涌而来,瞬时间便一片白昏昏的雨气,竟好似那瀑布飞流、汪洋倾泻一般,檐溜和铁马全都被雨水砸得哗哗乱响,仿似是整个天地都要被这骤雨击碎。

书影怔怔地躺着,但她的灵魂却又蠢蠢欲动地向着风雨飘摇里爬进去,爬入那些潮湿、闪耀和震撼。

风声雨声遮蔽了一切,让她变得——书影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自己,“无畏”?或只是“无耻”?

当她推开他的房门,她一点儿声音也没出。

她摸着黑向前走,正好一道闪电迸开。书影惊见詹叔叔竟直身枯坐在床边,脸孔木然如凸起在暗夜之上的浮雕。

她有些被吓到了,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低不可闻的一声,即刻就令他浑身一抽,他的手往床边去找自己的盲杖,“影儿,是你吗?”

“是我,叔叔,是我!”书影马上作答,她不敢迟疑,否则他准会抡起手杖打过来。

他放松了下来,连脸上的皱纹都软化了,“怎么了?这么晚,有事吗?”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过来。

“没、没……”她没料到他醒着,一时间手足无措,便搭茬着问说,“叔叔,您怎地也还没睡?”

“才做了个梦。”

她的腮颊莫名地发起热来,“梦……什么梦啊?”

他笑了笑,“同你说个好玩的。”

“嗯?”

“叔叔现在做梦,和之前——失明之前,不一样了。渐渐地,在梦里头也只剩模糊的颜色、成块的形状,看不清什么了。却原来,瞎子的梦和常人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好玩得很?”

他十分轻松地说出来,书影却一阵悲悸,不过她迅速就抹去了滑出眼眶的泪水,不愿他听见任何一丝丝针对他的同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叔叔……”

“嗯,你说。”

但书影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感情是她驯服不了的孤立的生物,是一只不肯乖乖被她箍在怀里的动物,只要看到他,它就想向他扑过去,它不会说话。

詹盛言一直等待着她的言语,良久,他等到了她的手。他感到她又柔软又小巧的手掌捧起了他一只手,领着他的手往前探去。

她按住他手背,令他的手心停驻在某处。詹盛言手上的皮肤已被酷刑所摧毁,他不得不透过自己掌间和指尖的粗糙滞涩去摸索。片刻后,他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又温暖、又柔腻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一阵隆隆的雷声,由地底震动而上。

霎时间他面色剧变,快得像从热油里捞出自己的手一样,又退后一步,背转过身体。

“胡闹!快把衣裳穿好!”

而她一边的锁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着他手掌的质感与热力,他的手一抽走,书影恍觉那里被扯穿了一个洞似的,风就从洞口里灌进来,将她的整颗心、五脏六腑全吸入了狂乱又暴烈的寒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