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次日辰时,红日渐起。

乐班几个吹长笛的,已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敲打的几个皆手臂发麻、锣鼓声儿也稀稀拉拉,而《百鸟朝凤》主音、吹唢呐的那人,也早是面色蜡白、满嘴血沫。

乐班的班主伏在驿馆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脑门磕出一个模糊的大血洞。他嗓音嘶哑,却还在朝着那合上的窗户请罪告饶。

段德祐弄巧成拙,木着脸陪了半夜,最后撑不住,就寻了个“明日还要主持大典”的由头,带着掾史几人偷偷开溜。舒明义倒是同自己手下士兵,轮岗守了这帮人一宿。

乐声一开始还挺响,一个时辰后就趋弱。

驿馆附近没有安置流民,倒因为那热闹的鞭炮声儿吸引来不少孩子,他们懵懵懂懂地听了一会儿,最终被父母牵走。剩下在驿馆中的,多是军人,他们原就要轮班值夜的。

小元宵心安理得地掏出几团棉花,塞了自己和凌冽耳朵,安眠一宿。

朝廷同蛮国约定的福地在镜城南城门外十里地,吉时没有按锦朝的婚俗定在黄昏,而是选在了午后未时。如此,原本的时间安排也得提前——

段德祐消停了没几个时辰,又带着掾史上了门。

这次,他一改昨日蛮横,先叩门,然后才带人进门。

今日大典,段德祐和身边的掾史、胥吏们都换上了红色的礼服,外面还有他带来的镜城一众官员,舒明义伸了个懒腰,挥挥手、算是放过了那班乐师。

“舒将军,”段德祐上前见礼,态度依旧殷勤,却没敢再攀亲,“不知王爷起身没有?下官带了喜婆、妆娘来伺候他梳妆更衣。”

舒明义一直在军中,尚未成亲,对这些规矩倒不太明白。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婆子瞧着倒没什么坏心眼,“王爷起了多时了,你们上前敲门便是。”

两个婆子捧着妆奁盒子上前,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面打开,元宵推着已换好吉服、簪上金簪的凌冽缓缓而出——

这套正红色金丝描边的吉服,凌冽在京城送亲的时候穿过一次。

新裁的衣裳原本十分合身,只是西南夏日多骤雨,连日的赶路让凌冽前后又病了几次、人也削瘦了不少。如此,衣袍更见宽大,外头纱縠金丝的裼衣也变成了飘逸的罩袍。

据说明帝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艳冠后宫,而此刻那金冠之下的北宁王:一抹轻描墨眉,两点雪眸似星,人虽在轮椅上,他身上那股贵气却浑然天成,像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罕见雪景梅画。

两个婆子看呆了: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哪里还需要她们画蛇添足?!

而段德祐原本看着自己满口血沫的乐师在生气,结果一见北宁王,他倒又呆了。段德祐死死地盯着凌冽那缠在两重金色腰封下的细腰:一个瘸子,恁地这般勾人?!

不过一想到蛮族,段德祐脸上又浮出一股子邪|淫恶意——蛮国勇士各个身量高大、皮肤黝黑,体型重量皆是汉人两三倍,像这瘸子,只怕还不够他们玩上一次的。

段德祐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上前道:“王爷万福。”

凌冽颔首,算是应了。

那段德祐从怀中取出个小册子,双手捧着,“昨日您想看《敕令礼单》,今日下官带来了,还请王爷过目——”

金封贴红的五道全折,倒是皇家手笔,凌冽接过来,里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珠、珊瑚、玉璧和金银丝帛,凌冽随意看了两行,就额角发胀、有些眼花。

他在军中多年,精力极好,从没看点书就头昏的状况。

只怕是昨夜天寒,他顶着湿冷长发应付段德祐时又着了凉。

段德祐笑着垂手候在一旁等凌冽看,忽然状似不经意地大叫一声,等众人都看向他时,他才夸张地一跺脚,“瞧我,都乐糊涂了!御赐了三枚龙首凤尾的金钗,正好今日给王爷配上,也算是添点喜气。”

他说着,也不等旁人回应,自己径直走向一口木箱,从里面翻翻找找取出个檀木镂空的匣子来,匣中放着三枚六、七寸长,拇指来宽的金钗,凤尾龙首,看着倒是漂亮。

只是,一般金饰不做这样的长宽,毕竟三、四两金子戴在头上可重得很。

段德祐却不懂似的,满脸殷勤地捧着盒子上前,“还请王爷簪上——”

他走过来时,手肘不经意地碰了碰喜婆,那婆子这才回神道:“是啊是啊,王爷这样有些太素净了,大喜的日子,还是戴上得好。”

凌冽将目光从礼单上撤回,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段德祐,“大人方才说这金簪是御赐的?”

“可不是?”段德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没有犹豫地往那礼单上第二页第三行一指,“您瞧,这儿写着呢,‘御赐龙首凤尾金钗三枚,重九两。’”

凌冽没说话,示意元宵将那匣子接过来。

段德祐心中大喜,以为凌冽这是答应了,便客套道,“怎敢劳烦王爷身边的人?”

元宵却已将那匣子接过来递给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将其中一枚金钗取出,他运劲儿于指尖轻轻一捻,便有簌簌金粉从钗子上掉落,露出里头黑黢黢一片的铁质来。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确定、这是御赐之物?”

舒明义凑过来,皱眉将剩下两枚金钗也拿出来一捻,结果竟也是铁质镀金的。舒明义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场发了火,“段大人,你怎么解释?!!”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眼睛一转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两个下人身边,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江南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严查!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义哼笑一声,而凌冽却只是将那伪作的钗子丢在地上,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会大义灭亲、秉公处理。”

驿丞一早说过,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镜城是前线,本就人力物力紧缺,他这样的,用的人自然是身边用惯了、从庐州老家带来的。

段德祐当着舒明义和众人的面儿,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会徇私。”

“是了,昧了御赐赏物,按罪当如何?”凌冽揉了揉额角,“元宵,你说。”

“按律啊,当流徙三千里,”元宵笑嘻嘻地,“不过,方才段大人你也说了,眼下朝廷严查,只怕罪加一等,要杀头呢。”

两个下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膝行到段德祐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起那套“上有八十老母、跟着您尽忠多年”的说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