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船行三日,江水愈急。

尖山苍翠,惊湍跳沫。

一转眼,蛮国船队便行至了金沙江上最险的灵虚渡口。

这里暗礁众多,洄涡遍布,远观若蛟龙群斗、蚁蜂拥簇,急水拍岸、银涛卷雪,浮沫扬扬似水沸。两岸更是丛林茂密,怪石嶙峋、盗匪横行。

灵虚渡位于尖山脚下,处于两山相接之所,最易遭人暗算埋伏,每年折在这里的货船商队无数,但它又是从中原南下苗疆的必经之路。

晨光熹微,凉风习习。

两岸猿声不住,趴在前舵上的八字胡大叔皱了皱眉,远远看着江面上大小不一的旋涡——

蛮国与中原锦朝开战日久,在他们议和的这段时间里,南面的蒲干国蠢蠢欲动,三番五次派人侵边;而东面与百越接壤的桂山上,几个部族之间也是冲突不断。

也不知百越会否同蒲甘国联合,

更不知这险象环生的灵虚渡内,有没有人埋伏。

八字胡大叔兀自发愁,一转身,却看见身后的小蛮王还坐在地上挑云羊果。那些紫红色的果子都是今日新送上船的,个头大而成熟,果肉甘甜鲜美,外皮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他撇了撇嘴,磨着后槽牙叹气。

小蛮王却满意地拍了拍手,将他认真堆成一座宝塔的云羊果放上托盘,招手叫来一个蛮国勇士,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果子送进去。等蛮国勇士诚惶诚恐地捧着果子走了,他才抬头一笑:“老师今天要教我什么?”

八字胡大叔哼了一声,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来气,忍不住上去拧了小蛮王的耳朵一把,“成天就知道想你家哥哥!你怎么不想想现在、想想百越国、想想南方的黑苗若是被蒲干国策动叛乱你怎么办?!”

小蛮王被拧疼了,“唔”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睛,委屈异常,“不是……还有老师你和阿兄吗?”

“……我和你阿兄总有一天会不在的,”八字胡大叔不客气地戳了他一指头,叹息道:“到时候你怎么办,我的小大王?”

小蛮王不乐意听这些,他撅起嘴,将八字胡大叔拽过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学的嘛,老师就不要那么担心了,再说——那百越国峤烙比我憨包多了,我才不怕呢!”

大叔摇摇头:得,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而中仓之下的甲板上,奉命去送云羊果的蛮国勇士,这会儿正在凌冽房门口同元宵掰扯——

这位蛮国的勇士不过十五六岁,本是同元宵一般的年纪,只是他个头高大,整个人堵在门口,跟座小山似的,他手中捧着托盘、脸色涨得通红。

他同样不会中原官话,只知怀里的果子鲜美而好吃,还是他们家大王亲手一颗颗择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将果子送给大王最喜欢的人吃。

可惜有了小蛮王先前那么一遭,元宵对蛮国人都十分戒备。

小管事欺怂怕恶,眼看对方身后没有大老虎、手臂上也没有蛇,便凶声恶煞地叉了腰、粗声呵斥道:“去去去,不要不要,这东西我们才不要!”

小勇士却执拗地要挤进门,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苗语。

两人在门口推推嚷嚷,终于惊动了门内的凌冽,他原是在窗边的条案上看密信,听见吵闹,便推着轮椅出来,一见元宵那激动的样子,凌冽先是觉得好笑,而后,他就看见了蛮国勇士怀中的果子。

凌冽眸色微亮,而后他轻唤一声,“元宵。”

正在单方面同蛮国勇士搏斗的小管事停了手,转过头来,“王爷?”

“无妨,”凌冽冲那小勇士一点头,“一点果子而已,别为难人。”

元宵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冲那个小勇士伸出手:“……给我吧。”

蛮族勇士挠了挠头,红着脸将果子递给元宵,然后冲凌冽行了大礼,转身飞快地退了出去。元宵捧着那一盆子云羊果走过来,没多想就随手就放到了条案上,他似乎还有不满,嘀嘀咕咕骂了半晌。

凌冽听着,手指却轻轻拿起一枚果子,酸甜的味道瞬间将他口中的苦味儿给压了下去。

这几日水急,船在江面上摇晃个不停。

凌冽原本就晕船,最近更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元宵急坏了,央著孙太医过来看过几次。

可惜,药吃下去效用都不大,凌冽该晕还是晕,严重的时候连药都喝不下。

其实小蛮王一直想进来探望,可惜元宵和孙太医防他像防贼一样,无奈之下,经过八字胡大叔的一番劝和,他只能放弃、悻悻离开,但每日都变着花样地送一些新鲜瓜果和花过来。

前些日子凌冽难受得厉害,加上轮椅在摇晃的甲板上停不住,他便没有起身。这些事他一概不知,今日见着了,凌冽便不动声色地吃了好几枚,指尖都被那云羊果的浆液染红了。

元宵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通,一低头却见刚才小山一样的果塔矮下去一截,他愣了愣,再细看时,竟发现他家王爷正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拭指尖。

“……”元宵呆了呆,“王爷,您……喜欢这个啊?”

凌冽擦完了手,又用帕子拭过唇边,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元宵一眼,干净的指尖点了点信笺,道:“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翰墨发现了什么?”

元宵心性单纯,被他这么一问自然就忘记了云羊果的事儿,“哦,翰墨在北境……”

翰墨是他们北宁王府的亲兵影卫之首,多年来深得凌冽信重,北戎山一战后,他便一直留在北境,奉王爷之命暗中调查,顺便监视戎狄的行动。

原本,翰墨是要南下来金沙江亲自接应的,结果却因查到一件要紧事而耽搁,前日密信送到,凌冽因为晕船早早歇了没看,元宵倒是将信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码,短短一页信笺上,却透露出骇人信息:

宫中司礼监掌印黄忧勤,借祭祖故,暗中乔装、去了北境。

黄忧勤此行十分谨慎,身边还带着数百名厂卫,到了云州后就一头扎进一间地下赌坊内。那赌坊不似寻常赌坊,出入皆要带有专门的印信,且附近布满暗哨,稍有可疑人靠近,便会被他们布下天罗地网缉拿、斩杀。

翰墨觉得可疑,毕竟黄忧勤宫中记档上的祖籍在鲁地。

他不敢打草惊蛇,原地守了几日,终见黄忧勤从赌坊中出来,见左右无人、才折返回京。而那间赌坊到了夜里,又匆匆出来一个戴兜帽的人。

这人明明是中原人模样,出城后却被几个戎狄武士接走。

翰墨再跟过去查探打听,才发现此人竟是戎狄二太子帐前的一员大将,唤作“简先生”,且智计无双,在二太子军中颇有声望,士兵们见面都要尊他一句“军师”,而那二太子亦是对他敬重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