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境, 云州。

“下雪了——!”

“娘亲你看、你看!下大雪了!”

也不知是哪个孩童兴奋地一叠声喊, 抱着长|枪、斜倚在城门口的韩乡晨抬头,茫然地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穹:缓缓降落的雪片比鹅毛还大上许多,转眼就给整个云州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纱。

这恐怕是五年来,云州最大的一场雪。

巡逻归来的上封搓了搓手, 拍了他的肩膀一把, “得了,都下雪了, 今个儿城门恐怕得提前下钥,你们几个都散了、回家去吧, 我来守着。”

其他城门守卫听见这个,欢呼一声便急急散去, 剩下韩乡晨张了张口,犹豫许久才上前道:“我……留下来陪您守着吧?”

上封讶异地看他一眼, 好笑地摇摇头, “得了, 你小子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这大冷天儿你不回家陪媳妇,在城门口杵着做什么?我听说你媳妇好像比你小上许多, 早些回去多陪陪她吧。”

韩乡晨愣了一下, 抖了抖嘴唇, 最终只能讷讷拱手,提着自己的枪,一步三顿地往家走。

上封是刚来的, 上个月才从江南调任过来,虽然操着一口南方软糯的口音,但是个性格豪爽的军汉子, 说是在江南一战中不慎放跑了一群“盗匪”,即便有几位领兵将军的求情,还是被一道圣旨调到了云州来。

旁人都替他不值,他却只是叼着草苇杆子痞笑一声,说他放走的可是上千“盗匪”,当时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现在只是降职、调任,算起来,还是他赚了。

而韩乡晨和众人都知道:许多江南所谓的“盗匪”,不过都是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韩乡晨佩服上封的豁达,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在云州军中一直被孤立,上到将官、下到普通士兵,只要知晓镇北军恶战的,都视他为贪生怕死的逃兵。

何况,北戎山一役后,他还花重金迎娶了誉满云州的歌妓红雪。

这一点,让众人都相信——当年就是他故意贻误战机,才导致了镇北军没能等到云州的援兵。

韩乡晨孤零零走在街巷上,前头几个比他早离开的士兵原本脸上挂着笑,一回头看见他,便收了笑容加快脚步,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瘟病。

面对他们这般态度,韩乡晨表现得很麻木,他只是提着枪、磨磨蹭蹭地往城内西南方向走。

云州西南角多低矮平房,院墙歪歪扭扭地挨挤在一起,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韩乡晨的小院位于巷子尽头,路过前面几间小院时,那些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姑婆们,都是翻了个白眼、啐一口、狠狠摔上自家院门。

韩乡晨叹了一口气,终于加快脚步还家。

韩家的小院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柴房外就是露天的炉灶,炉灶前,他的妻子李氏正在煮粥。李红雪比他小上十余岁,嫁给他的时候刚及笄,虽然梳着妇人的盘头,看上去依旧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见他回来,李氏姣好的容颜上闪过一抹温柔的笑,“今儿倒早。”

韩乡晨点点头,将长|枪竖在门下,“下雪了。”

李氏看了看天空,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只道:“年后,墨姐儿家的童童就要办满月酒了,我给她预备了一份礼,你去屋内看看,合不合意。”

李氏口中的“墨姐儿”是韩乡晨的亲妹子,之前就配给了一位李姓的八品御医局直长。今年冬月里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到年后正好满月。

韩乡晨没多想,推开门就走进了正屋。

结果,破旧的木扇门板一开,韩乡晨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儿,堂屋正中床榻的小几上,稳稳地放着一颗人头,人头旁,还有一封被鲜血染透的家书,端看上面的字迹,应当是韩乡晨写给在京中母亲的。

“……”韩乡晨当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妻子,“你……你……”

李氏还是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当家的是觉得,我这份礼不好?”

“他、他、他……他只是个信使……”

李氏笑着,扭着婀娜身段走过去,双指一捻就将那染透鲜血的信笺粉碎,“干爹说了,戎狄战局不日将定,他的大事将成,他让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照顾你。”

韩乡晨面色青白,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双手抱头、崩溃地埋膝于□□,声音带上了哭腔,“别伤害我母亲和妹子……”

李红雪看他半晌,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长命锁,“当家的说什么呢?不过是个满月礼,你不喜欢,那我们换这个好了——金灿灿的小锁,寓富贵长生,那必是个好意头。”

○○○

南境苗疆,鹤拓城。

次日,乌宇恬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从榻上爬起来,一转头,正看见凌冽坐在案几边,捧着一盏果茶在慢慢地喝——

冬日明媚的阳光顺着两侧窗户渗漏进来,被百叶栅格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而他的漂亮哥哥换上了交领夹袄,毛茸茸的狐白裘在日光下衬得凌冽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墨发未束,顺肩膀垂落到雪白的牦牛皮上。

远看,好似一副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乌宇恬风宿醉,一醒来就看见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致,自是看得痴了。

反是凌冽被他那灼热的目光惊动,转头一瞥,就瞧见了小蛮子翠色眼瞳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汽,金色的长卷发蓬松凌乱地散在脑后,他没有穿寝衣的习惯,从被中探出半个身子,就那么傻乎乎地支着身子发愣。

凌冽笑道:“醒啦?”

“唔……”乌宇恬风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手捏拳锤了锤额角,扁嘴道:“头好痛……”

凌冽指了指屋外,“元宵给你备了热水,快去洗把脸过来用早膳。”

乌宇恬风乖乖地点点头,掀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凌冽看他那样儿,刚想开口提醒,还光着上身的小蛮王就被门外扑面而来的北风吹得发出了“嗷嗷”惨呼——

只见小蛮子一阵风般跑回屋,迅速将一件棕熊皮袄子裹在身上,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重新打开门去洗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凌冽愣了半晌,而后忍不住放下茶盏、以巾帕掩面,忍笑得肩膀耸动。

乌宇恬风洗漱好返回屋内,眼神倒清明了,人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蔫巴巴的,他坐到凌冽对面啃了一口桌上的小圆饼,饼碎粘在了唇角也全然未觉。

凌冽摇头,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然后顺势用拇指揩去了他唇角的一点碎屑,“还没睡醒呐?”

乌宇恬风被脸颊上那点温凉的触感闹得回神,他看着凌冽弯弯的眉眼,还有被果茶沁润得闪着饱满水光的唇瓣,终于愤愤地握紧了拳,“蚩尤大神在上,我以后再也不想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