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程布弯着腰一直没有起身。

他的姿态很低,话语也恭敬,明明没有一个冒犯的字眼,但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着楚贺潮的逆鳞。

听到他说话的所有人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涌起,脸色铁青。

李立这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堵住他们的嘴。

元颂带着家眷刚刚来到幽州,李立的赏赐便后脚跟上。这说明什么?说明李立一发现楚王夫妇被害、元家举家搬迁后,他就想到了此时,于是便毫不迟疑地抓住了阉人,派人带着重赏紧跟着元颂一行人前往幽州,准备堵住悠悠众口。

他是想要撇清自己与楚王夫妇之死的关系,楚贺潮能接受最好,即便楚贺潮不接受,也不能将楚王夫妇之死的罪名怪到他的身上。

这是圣旨,不听就是违抗圣旨。但要是真接旨,岂不是证明楚王夫妇之死和李立没有关系了?他们心中憋屈。

楚王夫妇二人身死,怎么可能只用区区五个宦官就能偿还。

楚贺潮沉着脸看着程布弯下的脖子,手缓缓抓着腰间的大刀刀柄。

元里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在楚贺潮看来时,元里朝他摇了摇头。

不能杀。

程布一行人拿着绵延十里的赏赐一路大张旗鼓地来到了这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的州郡,有多少人得知他前往了幽州。在这时杀他,那就是斩杀天子来使。幽州天高皇帝远,一旦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都会认为幽州有造反的意图。

那个时候,幽州的处境将会和李立一般危险。甚至于李立让程布说这样的一番话,未尝没有故意激怒楚贺潮的意思。

李立已然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是拿着厚礼先来试探,这些赏赐既是杀敌之赏,也是有意讨好。

若是楚贺潮接受了他的赔罪,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那便皆大欢喜。若是楚贺潮不接受,那便激怒楚贺潮对程布动手,一旦杀死程布,幽州的处境也不会好过。

楚贺潮明白元里的意思,他嘴角拉直,手指一点点从刀柄上松开,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元里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

程布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继续道:“不止有这些赏赐,天子大喜于匈奴首领之死,遂进封有功之人,还请诸位大人听布宣旨。”

说完,他拿出了圣旨,宣读天子旨意。

说是天子给的东西,其实就是李立给的东西,李立为了安抚幽州可谓是出了大手笔。

因为楚贺潮已是大将军,加无可加,便赐给楚贺潮良田万亩,黄金珠宝无数。还在旨意中暗示,他可以提拔楚贺潮的手下封侯加官,无论是什么官职,什么爵位,只要楚贺潮张口,李立都可以给楚贺潮。

他还可让楚王夫妇这一对异姓王迁入皇陵,享北周王朝世代供奉。

这条件实在好得吓人,很难不让人心动。如同一个涂满砒霜的大饼,哪怕剧毒也馋得人直流口水。

对元里,李立同样给予了厚待。封元里为列侯,加封奋武将军,同样赏赐良田黄金无数。

听到自己的封赏,元里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是嫌低,而是太高了。

这便是李立藏在厚赏中若隐若现的毒针。

侯爵中最大的侯便是列侯,往上便是封公封王。列侯多授予有功的异姓大臣,能被封为列侯,那便可以被称作为诸侯之一了。

这样的侯位已经很高,虽然元里的确立了一个大功,但直接给他列侯之位,还是太夸张了一些。原因很简单,元里才刚刚十九岁,刚上来就给他这么大的侯位,如果他以后再立功劳,那还能怎么给赏赐?

难道还能给他封公吗?

更别说李立给元里的封号还是“燕君”。

幽州自古有燕地之称,燕幽州燕幽州,楚王本应该也叫燕王,只是没有采用古制而已。而元里一个幽州的刺史却在楚王的地盘被李立封为“燕君”,这其中的阴险用心可见一斑。

这分明是在挑拨离间。

为了挑拨离间,李立还多给了他一个奋武将军的官职。

奋武将军只是一个杂号将军。虽然是杂号将军,但却是高级将领才能得到的称号,想要获得这个名号需要比较大的战功。杀了匈奴首领当然是一个天大的军功,但还是之前那句话,匈奴首领之死元里只是辅助,不是他亲手所杀。

亲手所杀匈奴的是楚贺潮和他的部下,元里能有一个列侯之位已经是出乎意料,再加上一个奋武将军,李立这是在刻意忽略楚贺潮的功绩,抬高元里的战绩,让元里抢走了楚贺潮的功劳呢。

自己立的战功白白被别人分走了,这放在谁身上谁能受得住?

自古以来,名利都是要命的东西。楚贺潮和元里放在外人眼里也就是一对表面叔嫂的关系,内里不一定能够和睦。就算和睦,亲兄弟尚且多的是因为利益不公而敌对的人,而楚贺潮和元里难道真的能够不生一丝嫌隙?

李立这招挑拨离间用的光明正大,很是直白,但也很有效。

如果不是元里和楚贺潮私下底还是假叔嫂真夫夫的关系,恐怕真的就如他所愿了。

其他人也各有赏赐,且赏赐不低。加官进爵本是一件喜事,但李立这样的大手笔,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杨忠发板着脸看向楚贺潮,用眼神问:将军,这怎么办?

杀也杀不得,旨不接也不行,难道他们真的只能接受李立用这五个宦官来给楚王及楚王妃赔罪,然后忍气吞声等以后报复回去吗?!

真他娘的憋屈。

程布宣读完圣旨之后,便笑眯眯地将圣旨收起,双手托起,“请将军、燕君及诸位大人接旨吧。”

楚贺潮等人动也没动,两方一时僵持在了原地。

程布丝毫不觉得疲惫,也不催促,就这么托着圣旨。

楚贺潮看着圣旨,眼底情绪起起伏伏,厌恶、恨意、怒火迸裂又忍耐。最终,他伸出了手。

程布露出了满意的笑。

在楚贺潮的手即将碰到圣旨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伸出攥住了楚贺潮的手腕。

楚贺潮与程布转头看去,就看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元里。

看着这年纪轻轻的幽州刺史,程布眉头挑了挑,恭恭敬敬地道:“刺史大人还有事吩咐?”

“莫急。”元里道。

俊秀的青年笔直地站着,面上神色淡淡,仙姿玉质,有玉树临风之资,不急不慢的,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他抬步走到程布身后,来到惊惧交加的五个宦官面前,一一从这些人脸上看过。

宦官,尤其是北周的这些宦官,都是贪生怕死的蠢货。

巧的是,他们和李立是敌对。

他们的干爹干儿子、好友同乡,乃至有仇的对手太监,都被李立杀死七八成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恨李立的人是谁,那必然是监后府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