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汉阳之战(一)
汉阳, 氐人习惯称之为科察城。
赵慎仔细读完李稚的信,忽然笑了下。
孙澔问:“玉泉那边情况如何?”
“拿下了。”
“真的?这么快!”
“他们已启程前往都思城,我们慢了。”
“打仗我不懂,不过围了这么多日, 感觉是太久了, 你预备何时动手?”孙澔重申一遍, “我得跟着你。”
“打下来不难,不过我还要确认一件事。”
孙澔不解, 赵慎像是有自己的打算,两人一起望向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城池。
与另外两处战场相比, 汉阳战场显得荒凉而冷清,没有势均力敌的交锋, 没有避实就虚的拉扯,甚至连人也没有,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停战状态。
山涧中, 受伤的氐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空洞无神,他们正用溪水缓缓清洗化脓的伤口, 不时因为剧痛而忍不住喘息两声,但没人说话。在战场上待久了, 人变得愈发麻木, 有如野兽一样, 只懂听令冲刺, 其他反应都比正常人迟缓许多。
相较于城府极深、绝不轻举妄动的安铎,镇守汉阳的和克烈则是一个自负的人。赵慎跟他交第一次手时, 即在心中做了一个论断:对方是名老将,且年轻时必然有过傲然战绩。
这是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 用和克烈自己的话来说:他在五十岁的年纪披甲上阵,不是为了瑟瑟发抖躲在城中的。激进、骄傲、对重回巅峰的渴望,是他最鲜明的特点,同时也在他的军队上呈现出来。
在赵慎的兵马刚抵达汉阳时,氐人即全军出击,为的是趁着他还未站稳脚跟就将其一举摧毁。和克烈抓住的时机也刚刚好,南国军队长途跋涉尚未修整,本就没做好开战准备,天时地利人和都应在他的身上。
然而这个决策最终被证明是一场灾难。
赵慎不是普通的将领,半生戎马淬炼出异于常人的敏锐,他能嗅到风中的血腥味。
这世上有一类人,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打破常律,由他们之手创造出的辉煌,令执掌罗盘的神明也为之侧目。汉阳城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赵慎将战线堆得如铜墙铁壁,氐人如巨浪一样冲过来,又被尽数打回去,只一个下午,氐人伤亡惨重。
首战就损失大半兵力,氐人的溃败可以预料,和克烈虽有心反击,但名将交手如剑客过招,输赢其实在第一招就已经定下。果然氐人兵败如山倒,短短几日就彻底丧失还手之力,赵慎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一路轻骑逐击,残余的氐人将士不得不退守至山涧中,才能有一丝喘息之机。
失败的阴云笼罩着这群原本意气风发的氐人将士,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忍受的疲惫、疼痛与饥饿,这一切都在消磨着他们为数不多的斗志。
少年今年十二岁,是氐人卫队中最勇猛的战士,他曾用手中的弯刀砍下过无数南国士兵的头颅,此刻他正用绞干的衣角擦拭弯刀的锋口,饥饿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不小心刀锋划开自己的手掌,他懊恼地甩了下手。
他盯着自己掌心蜿蜒的血迹出神地看了会儿,像是被蛊惑般,低头伸出舌头慢慢舔了一口,微微发甜的血腥味,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让他短暂地忘记饥饿带来的肠绞痛,他想象着这是妈妈倒羊奶时溅到手心的奶滴,不禁吮吸起来。
耳边似乎响起妈妈唱的谣歌,只有一两声旋律。
敕勒川,阴山下。
天赐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他忽然抽了下通红的鼻子,低低地哼起来。
一旁断了腿的年迈士兵听见那满是孩子气的声音,奄奄一息地回头看去,原本半闭着的眼睛中似乎冒出一点光亮,不知是被勾起了怎样的回忆,他将后脑勺靠在石壁上,一整个洞穴中,十几个人无声地哼起来,鲜血不自觉间快要流尽了。
战争永远也打不完,一代又一代人无休止地厮杀,没人知道尽头在哪儿,仿佛重复就是唯一的意义。天目原的高僧曾说,今生所有苦难受尽,来世就能化作神鹰,飞往神所在的极乐之地。
在童稚的歌声中,年迈的战士想起从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岁月,他跟随母亲在故乡的草原上看黄金色的月亮,风吹过碧绿草地,牛羊三三两两散落其中,他大喊着母亲抬头望去,云层上倒映出神鹰巨大的影子。
“妈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又一次见到那羽翼似的云,泪水淹没他的眼眶,月亮升起来了,长生天带走他的灵魂。
少年舔干净掌中的鲜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那双覆盖着厚厚白翳的眼睛,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那具尸体,早就司空见惯的死亡在那一刻莫名震撼他的心灵,他忽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害怕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烂在这个洞穴中。
他僵硬着手,慢慢握紧那柄冰冷的弯刀,像是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一定会赢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们一定能赢的,他会杀光那群无耻的南国人,哪怕他并不明白这场残酷的战争是为何而打,但他必须保持这种燃烧的信念,才能令自己从恐惧中短暂逃脱出来。为了那塔氏的荣耀,为了大周,为了大王爷,他在心中默念。
然而绝望的祷告在死亡面前只剩下苍白。汉阳城内,受伤的氐人战士肉眼可见地多起来,已经没人去救治他们,将死的士兵们躺在腐烂的尸堆中,茫然地望着天空,跟两国刚开战时相比,他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年纪都很小,或者特别老迈。
战争机器持续开动,这场仗已经打完了草原上整整一代年轻人,增援也从青壮渐渐变成老人小孩,和克烈依旧在下令大量征兵,每一天都有新的军令传出去。
汉阳城往北的道路上,来自大京的最新一批援军正稳步前进,黑色军旗依旧遮天蔽日,远远望去,这一幕令人遥想起这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帝国诞生的那一日,先大汗木华黎率领四十万亲军入驻大京,他当众向他的臣民许诺,草原上将再也不会有战争,融化的锋镝在熔炉中熠熠生辉,在他的脚下,草原八部莫不臣服。
但战争又怎么会消失?
战争永远也不会消失。
副将阿兰月负责收编这支援军,他盯着其中一个抬头挺胸的小女孩看了多久,“你多大了?”
“八岁。”小女孩自豪地回答他。
即便是久经沙场早已心硬如铁的阿兰月都很久没说话。
金帐中,和克烈正与大京使者对话,语气神态镇定如常。持续多日的惨败令他不复往日的傲慢,但也没有就此沉沦在失败中,自从输给赵慎那一刻起,想要反败为胜的心就日夜折磨着他,听完使者宣读旨意,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皇帝的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