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3◎
冰箱厂卖掉, 是青豆从账本上发现的。
账本里乱七八糟夹了好几份转让证明,还有铅笔一遍遍练习的“蓉”字。
可怜程青松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写了这么多字。这个字的结构对他来说应该很难吧,所以写六七张纸才勉强像样。
他有这个功夫, 练练自己的名字多好。
青豆之前笑他, 好歹算个老板了, 怎么自己的名字写得跟火柴棍拼的似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他说他最讨厌写字, 宁可饿肚子都不写字。
她有些后悔那天对二哥凶。明明这么苦, 他却什么也不说。
青豆吸了吸鼻子,眼睛用力往上翻, 赶紧咽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动和难过。
小桂子也是这样的。刚开始写字好差劲,白纸写不齐就算了, 田字格竟也能写歪。就像个刚学写字的文盲。
青豆不由怀疑,自己的信其实没被高中生小桂子收到, 而是被南城师大附中的门房大爷拆了。那大爷虽读书少, 但爱好文艺, 所以拿她练字。
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小桂子字丑算了, 写不齐也算了, 最让青豆生气的是这人除了第一封信,后来回的所有信全是摘抄唐诗。
她写信表达, 搬了新家, 他抄了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写信陶醉, 有笔友真好, 他抄了句:天涯占梦数, 疑误有新知。
两番来回, 青豆便泄了气。她做不到直接断联,这样显得她很不礼貌。
是以,青豆写了封告别信。她很话术地在信里夸奖他字有进步,接着婉转地表达了家中有变故,以后不能写信了。
没想到这个“门房大爷”还挺大方,回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顺便夹了20张八分邮票。
青豆拿着信,问素素这是什么意思?
素素拍拍她的小脑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没见过交笔友有你这么累了。”
这就是素素不懂了。青豆说:“现在好多笔友会见面呢。”
“你觉得字写成这样的高中生,长相会好看吗?比虎子还不如。”素素扬起信,对着阳光看有没有透光的水印,“会不会给了你什么暗号?”
素素去年暑假结束后去了南城的财政银行学校,天天打算盘点钞,对光看水印也是最近学会的门道。
青豆将信折起:“算了吧,你指望门房大爷玩儿什么浪漫啊。”把字写一条线上都难,说句人话都不会,还暗号呢。
素素拨弄青豆那两条及胸的成熟麻花:“那你还回信不?”
青豆指尖一挑,拽回自己的辫子:“再说吧,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素素大笑。小妮子还学挺快的。
青豆认真询问素素上学的事,“那里好吗?”
“好啊!你来啊!毕业就分配银行,以后天天躺在钱堆里!”
素素不会劝青豆读高中。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好学生才能念中专,如果能上中专,没人会去读高中。说夸张点,中专是比清华北大还要牛的地方。
她去的那所银行学校刚成立没几年,现在还在一个养蚕场,但毕业的学生好多都分在了南城。
她能去那读书,一半还是借于雨霖的光。所以她休息回来,会很认真地带于婷婷。
尽管......于婷婷对她一点都不好。
在于婷婷看来,自己妈妈最近被伯母压过一头,全赖罗素素。要是没有她,孟庭哪有被怼得回不上话的吃瘪时刻。
罗素素问青豆都是怎么带的?她累得都想回乡下了。
于婷婷和于菲菲她们出生没多久,青豆就来了,大人上班,于是指派大小孩看着小小孩。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青豆监工看这两个娃娃。
于婷婷有主意,爱捉弄人,高爬低踩,有城里人典型的精怪,还爱告状,罗素素颇为头大。
青豆脑子里全是念中专的事儿,轻描淡写道:“她们睡觉,我看小人书,哭了就摇摇床,很快安静了。”
罗素素说:“婷婷怪我脾气不好,说‘豆豆姐姐从来不会凶我’。”她模仿婷婷昂脑袋装老卵的样子。
青豆笑:“别理她,她小时候也嫌我。”
罗素素皱眉:“嫌你什么?”
“嫌我......”青豆叹了口气,苦涩地挤出笑,“嫌我穷呗。”
罗素素翻了个大白眼,用力到黑眼珠子都消失了几秒,“别理她!”
青豆挽上素素的胳膊,笑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笑着笑着,嘴里又泛起苦来。哎,她也嫌自己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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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虎子凯旋,从十三中门口带了烤红薯。
焦糊香甜的烤红薯橘得发红,惹得青豆馋虫活跃,一个劲咽口水。
她刚剥开红薯皮,还没送进嘴里呢,虎子就开始提要求了:“你上次说请我看电影的,今天去怎么样?”
青豆脸一耷拉,赶紧把红薯还给他。
素素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又剥了下面一圈皮,递给青豆,“先吃了再说。”
也对。青豆心一横,张嘴就是一大口,心里想,我要赖掉,我没有钱。
素素和青豆手拉手合力抗敌,唾沫横飞,就在即将要取得胜利的时候,篮球一咚一咚,有规律地由远及近——顾弈来了。
东门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碰上,全是熟人。
顾弈手边跟着个男的,中等个头,眉清目秀,这人青豆认识,是当年和顾弈一起在台球室玩儿的混子,也是素素银行学校的学长。叫小海。
那男的一见素素就扭脸,似乎想走,走出两步估计想通了,又回了头,眼睛直视前方。偏就是不看素素。
哟。青豆眼睛一亮,挠挠素素掌心。
顾弈目光略过他们,“干嘛呢?”三个人站在车棚边上,跟罗马柱似的。
青豆说:“吵架呢!”
小海问:“吵什么啊?要帮忙吗?”
青豆问:“你帮男的还是帮女的呀?”
小海上前一步:“我当然帮理!”
虎子来了劲儿:“理!我这儿占理!”他噼里啪啦一通豆子,重点落在青豆的没有良心上。
就在虎子要发动第二波闹腾的千钧一发之时,素素说话了:“海子哥,上次不是说要请我看电影吗?要不一起吧。”
她说完,四下立马无声,包括正张牙舞爪的虎子也被施了定身咒。大家脑袋整齐划一,意味深长地将探究甩向小海。
在这个时代,学生谈爱情与偷盗同罪,是羞于提及的事,青春期喷薄的好奇和欲望皆是欲盖弥彰地进行,比如写封情书,比如约场烟火,再比如奢侈点的,一起看电影。
大家看破不说破。
小海皮薄,一张脸登时臊成猪腰子。
“你不是说没空吗?”他声音细如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