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卷天青

容州知州府内的灯火燃了一整夜。

知州祁玉松不过浅眠了一个时辰便起身,唤了人来问才知何义生等人还未归来,他一身冷汗津津,心绪十分不宁。

将就着案上的冷茶仰头喝了,祁玉松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至天色微微泛白,奉命往十里坡山神庙一探究竟的赵管家才赶回府中。

“大人!出事了!”

赵管家气喘吁吁地进门来,那张粗糙的面容满是汗意,一双腿没站住直接扑在了地上。

“何义生呢?”

祁玉松一下转过身来,没看到门外有人。

“大人……”

赵管家嘴唇抖动,他伏在地上也没起来,“何义生和他带去的八十多个人,全都被杀了!”

“什么?”

祁玉松脸颊的肌肉抖动。

“奴才去时,已无一活口。”赵管家并未亲眼得见杏云山上烧了山匪窝的那一把火,但今日却见到了山神庙的那一把火,他不由想起那黑衣少年,到此时,他方才深觉骇然。

“夫人。”

门外忽的传来家仆的一声唤,祁玉松抬起眼帘,就见那杏色衣裙在门槛拂动,穿着绣鞋的一双脚踏入门来。

祁玉松一夜未回房,此时乍见他的夫人脸色苍白的模样,便问,“夫人,你可是有哪里不适?”

哪知她望他一眼,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妾有一事,要向老爷禀明。”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祁玉松此时心绪已大乱,又见这从来性子跋扈的夫人此时像只被拔了牙,卸了指甲的病老虎便更觉怪异,他忙俯身要去扶她,却被她打开了手。

“此事原也怪不得妾,要怪,就怪老爷你!”祁夫人眼眶说红就红,“若非是老爷你在外头与人结了仇,给卫国公夫人的生辰礼也不会丢……”

祁玉松的脸色一变,“姑母的生辰礼丢了?”

“昨日你不在府中,那人强逼我吃下一样东西,说是毒药,又要我交出那件生辰礼,”祁夫人极少见祁玉松这副阴沉的模样,她此时也有些被吓住,呐呐地回了句,眼泪掉下来也忘了用帕子去擦,“老爷,他说了,若我敢声张便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祁玉松的手指握紧又松开,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你如今,又怎么敢说了?”

祁夫人泪水涟涟,“你一夜没回房,我也吓得一夜不敢睡,天还没亮时,有卖花的贩子从后门递了一瓶药给仆妇,说是有人叫他送来给我的。”

“我打开来一瞧,竟是与昨儿吃的毒药是一样的,”祁夫人气得几乎要将帕子揉烂,“我才命人去请大夫来瞧,才知那哪是什么毒药解药,分明是市井间小孩儿吃的糖丸!”

“夫人!”

祁玉松只觉自己眉心跳动,他满腹怒火却隐忍着未曾发出,“毒药哪有甜的?你啊真是……”

“老爷还吃过毒药不成?你又怎知没有甜的?”祁夫人哭着反驳。

“你……”祁玉松按了按太阳穴,他此时后脊骨都是冷的,“夫人,威胁你之人,可是一名年约十六七的少年?”

祁夫人用揉皱的帕子擦了擦沾着泪痕的脸,“什么少不少年的我不知,他戴着幕笠挡着脸,我什么也看不清。”

祁玉松听罢,一手扶案半晌无言,最终唤了门外的侍女进来将哭哭啼啼的祁夫人扶回去。

“大人,看来那小子是知晓您的身份了……”书房内寂静了片刻,赵管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祁玉松扶额,一张英气的面容带有深深地疲惫,“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计与本事,倒教我……阴沟里翻了船。”

他自以为谋算得好,却未料变数最终出在那个神秘少年身上。

给卫国公夫人准备的生辰礼几乎花费他大笔的钱财,那可远不止是赵管家承诺给那少年的五十金那样简单,如今,五十金尚在,生辰礼却没了。

“难怪他一拖再拖,一定要到昨夜才肯动手。”到此时,祁玉松才终于发觉自己究竟是惹了怎样一尊煞神,“梦石对他无用,他应下此事时,只怕就已经猜出我要取他性命。”

还真是睚眦必报。

“可是大人,那生辰礼可如何是好?您自玉京贬官至容州一年有余,如此一来,您何时才能重回玉京?”

赵管家满脸凝重。

“她到底是我的姑母,”祁玉松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浑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穿透窗棂的天光一缕一缕投在他的脸上,他徐徐一叹,“趁着时间还未到,再准备一件吧。”

只是到底再拿不出更多的银钱来做出那样一件东西了。

赵管家先低声称是,又小心地问,“那梦石……”

“人一定要找,却不能声张,”祁玉松说着坐正了,他神情肃冷地盯着赵管家,“那少年如今毕竟也算握着我的把柄。”

他还得再想想应对之策,否则一旦有风声透给晋远都转运使,他不但会因此与孙家结仇,只怕还会再添许多麻烦事。

而梦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

——

冬日才亮的天色透着一种厚重的鸭蛋青色,山道上马蹄声响,商绒昏昏沉沉的,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慢慢地睁起眼睛。

风是湿冷的,苍翠的远山点缀一簇一簇的白,她茫然地看了会儿,又仰起头。

兜帽滑下去一些,少年白皙的下颌映入眼帘。

折竹低头,没料想她的眼睫轻轻地擦过他的下颌,有点痒痒的,他似乎顿了一下,索性抬首没再看她,只道:“我只让你喝酒壮胆,没让你喝光它。”

他的声线与风雪一般冷,商绒面上浮出一丝窘迫的神情来,她垂下脑袋,说:“你的葫芦很小,我只喝了两口就没了。”

然而,她喝的是两大口。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买来的花酿,清甜又带花香,喝下去并不割喉,反倒柔润舒服,但没想到,它的后劲却很大,她是第二次沾酒,难免醉倒。

商绒没听到少年说话,只听他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她立即想起来在杏云山上的事。

他是个喝两小口酒就要醉倒的人。

商绒忙要抬头,却不防他忽然将兜帽一下扣到她头上。

视线半遮起来,她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说,“折竹,以后你想喝什么酒,我都买给你。”

“以后?”

折竹挑眉,垂眼盯着她兜帽雪白的兔毛边儿。

漫漫晨光里,风声也清晰,商绒嗯了一声,伸出手朝他比划着说,“至少,我们还有两卷书那么厚的以后。”

两卷书那么厚。

这样奇怪的话落在折竹耳畔,他忽而轻笑,“如此说来,你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替我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