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只要你

观音山上的大钟寺门深夜被人扣响, 打瞌睡的僧侣慢慢悠悠地开了一扇门,只见门外数张陌生的面孔,个个寒露沾衣, 鬓发带雪。

年轻的僧人清醒了些, 清了清嗓子:“各位施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小和尚,我问你,你们这儿是否有外客暂住?”第四扶着商绒的手臂,侧着脸看向朱红门内的僧人。

“这……”

僧人瞧着他们个个身上带着兵器, 一时有些迟疑。

第四哼笑一声,抽出腰间弯刀抵上他的脖颈, “你若不说, 老娘今夜便让你们这座大钟寺烧成灰烬!”

“拂柳姐姐……”

商绒见状,忙去拉第四的衣袖。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那僧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寺中一向不留香客, 若, 若你说的是一位道长, 他如今正暂居在我一位师叔的草舍里!”

玉京的寺庙比不得道观的香火鼎盛, 大钟寺香火钱吃紧, 已几年不曾修缮过寺庙, 故而不留香客在寺中住。

第四仔细问过方向后, 纤手一抬, 淡如烟尘的粉末在檐下的灯影里一扬, 那僧人当即倒地不起, 她回头瞧了一眼商绒:“只是些迷魂药, 免得他乱说话, 再教寺里的僧人跑下去惊动官兵。”

商绒点头:“知道了。”

寺门合上, 寒鸦声声。

第四抱着商绒施展轻功踩踏林梢,即便商绒脸上粘着面具,冷风拂来,脸上也还是有些刺疼,兔毛边的兜帽挡住了些视线,她只能隐约看见程迟与程叔白他们紧跟在后的两道影子。

山坳间那间草舍尤其显眼。

橙黄的灯影充斥着每一扇窗,然而草舍前那片平坦银白的雪地里,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死尸遍地。

“折竹……”

商绒瞳孔紧缩,挣开第四的手跑过去,她看了一张又一张沾着血的陌生面庞,始终找不见那个少年。

被死状凄惨的几具尸体吓得脸色苍白,她嗅到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几欲作呕,一双眼却还在死人堆里搜寻。

忽的,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覆上她的绣鞋。

商绒吓了一跳,踉跄后退了两步被飞身而来的第四接住,第四的弯刀转瞬横在那从死人堆里抬起头的青年颈间,却又认出他的脸来:“小十七的人?”

“第四护法。”

那青年推开身上压着的道士尸体,另一边又陆陆续续有几人恢复意识,挪动身体。

“小十七呢?”

第四俯身问他。

“公子在……”青年抬手,艰难指向不远处那片青黑的林子。

商绒抬起头,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去,给他们包扎医治。”

一旁的程迟侧过脸,对身旁的几名女婢道。

商绒夺过一名杀手的灯笼,朝那片林子的方向跑去,第四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立即带着人跟了上去。

堆积在枯枝上的积雪晶莹,一阵寒风卷过,便一簇簇下坠,擦着商绒的兜帽滑落下去。

不远处的数名杀手听见动静,个个神情警惕地朝那盏犹如星子般在枝叶间摇晃的灯笼越来越近。

商绒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朝前滚了几圈,粼粼月辉与她手中的灯笼光影交织,照见那颗血淋淋,睁着眼的头颅。

商绒双膝一软,摔倒在雪地里。

那些杀手才将昏迷的姜缨扶起,便冲上来,黑靴踩踏积雪,沾血的长剑齐齐指向摔在地上的商绒。

兜帽底下的那张脸他们并看不清,只听得一道娇柔的女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他们抬眼,看清那名疾奔而来的紫衣女子,认出她是栉风楼的护法第四,这一刹,他们才惊觉这地上的姑娘是何身份。

“小十七在哪儿?怎么只有姜缨?”第四将浑身颤抖的商绒扶起,瞥了一眼被他们扶着,昏迷不醒的姜缨。

“属下等人也是才找到姜使。”

其中一人答。

他们才将南旭等人杀尽,这才入了林子,还没来得及往更深处搜寻。

商绒的绣鞋已被雪水浸透,她一点儿也不敢再看那头与身子分了家的尸体,视线落在那柄覆了雪粒,沾着血迹的银蛇软剑。

她立即朝前去,俯身拾起来那柄剑。

折竹最讨厌旁人碰他的剑,他最不可能舍弃他的剑。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商绒望向灯火照不见地那片黑洞洞的幽深处,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而落,雪地里蜿蜒的血迹淡去许多,但她本能地盯住那道血线,朝前奔去。

“折竹!”

商绒一边跑,一边喊:“折竹你在哪儿!”

灯影快速拂过一片连天枯草,藏在积雪底下的枯枝被踩断,商绒头上的兜帽已经滑落,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

额头的汗意使得她脸上的面具失了些粘性,鼓起来小小的几个包,她毫无所觉,只顾在那片冷冷的月华里搜寻一个人的踪迹。

盘旋的枝影在上方留出一片浑圆的缝隙,刚好捧住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商绒蓦地停步,视线顺着那点滴的血迹往前。

那片晦暗的月华里,少年躺在血泊中,鲜血更衬他的指节苍白,紧握在掌中细微闪烁的一叶银光正抵在他的咽喉。

他原本在看月亮。

听见了声音,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对上她的视线。

少年半张脸抵在雪里,那样苍白的面容,薄薄的眼皮却是红的,连眼尾都是红的,他看着她,又好像根本没有在看她。

那样一双仿佛永远盛着漾漾清辉的眼睛,此刻死寂又空洞。

“你……要做什么?”

商绒眼眶骤然红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折竹,你要拿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做什么?”

他看月亮,忘了时间。

也不知道自己抵在咽喉的这么一会儿,那尖锐的簪头已刺破了他的肌肤,划出一道血线。

“阿筠!”

程迟与程叔白等人紧跟着第四赶来便正好瞧见这一幕,程迟失声:“阿筠你不要做傻事!”

程迟的父亲程灵晔得知他的儿子尚在人世后,他便替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取了名字——程筠。

筠为青竹,经冬不凋,清傲萧疏。

可没人在乎程迟的这一声“阿筠”,商绒听不见,那浑身浴血的少年更听不见。

“阿迟,你先别过去。”

程叔白看着商绒一步步地朝那少年走去,他攥住身边程迟的手,对她摇头。

商绒踩踏积雪的声音沙沙的。

少年神思飘忽,像是在听一场雨。

“别过来。”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乞求般地望着那个离他越来越近的姑娘,他的嗓音越发嘶哑:“簌簌,求你。”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商绒的泪意更为汹涌,她生怕他手中的银簪再深入半寸,却并没有停下步子:“你带我出来,是让我一个人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