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十一)(第2/6页)

“……髡人起诸海上,以商贾为本业。初据临高,即与乡民贸易,多收粮米布帛铜铁薪炭等物,而售玻璃及诸海外宝器。盖髡人亦知粮为天下之本,故经营之。又遣真髡郭逸,冒籍粤人,蓄发华服,入广州交易,设肆名为‘紫诚记’。往来皆巨商,售澳洲宝器,一件即数千金,获利巨万。如是年余,富可敌国矣……逸为巨商,起居豪奢,尤嫌不足,遂挈妾来。其妾裴莉秀,原为澳洲名妓,殊艳绝色。从郭逸入华夏,乃设紫明楼,楼内陈设富丽,冠绝两广。余友曾自明,会稽人,时幕东莞,尝入紫明楼,与仆言之甚详。曰楼中多设小阁,名为‘包房’,阁各有名,雕饰亦依其名色,各各不同。又有狡童艳妓,海外奇肴,醇酒佳果。一入楼中,五色俱迷,满目奢华,令人眩目魂迷,不知身处何方。其中有浴所,尤为人所称奇。其间有池方丈许,四壁皆以瓷制,中有喷泉,高可人许,琼波碎玉,温凉随人。而泉水不竭,池水不溢,四时常温,泉水自有香气,浴之周身带香,郁郁然三日不散。有名曰‘涤香汤’。粤之巨商富室,逐欢其中,虽千金一掷,亦未可立得,需于旬日之前,预为约定。自是,郭逸遂富甲两广。逸虽富,不知自抑,而髡人之富名,洋洋然播于海内。后王督讨髡之役,实种祸于此也……”

如此新奇奢华、香艳迷离的绝妙销金窟,自然让一向好奇心很重的方以智提起了极大的兴趣。可惜广州与桐城之间隔着半个中国,相距实在是过于遥远,如今又是天下板荡,路途不靖的年月,即使在南方也不是很太平,所以方以智一直无法成行。不过听说今年在杭州也开了一家“紫明楼”分店,便动了前往一观的心思——虽然杭州的分店必然不如广州总店,恐怕难以目睹到那位“澳洲名妓”裴莉秀是何等的绝世风华,但多少也能领略一下那种异于中土的声色之娱,甚至享受一番传说之中“澳洲密戏”的滋味。

不过,方以智之前听人说起过,“澳洲髡人”的这“紫明楼”实行“会员制”,若无其他会员的引荐,便是有银子恐怕也进不得门。于是便在聚会中遇见杭州张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起了此事……果然,跟方以智预料的一样,跟他相熟的张岱立即热情邀约他有空来杭州消遣。而方以智趁势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跟新结识的好友,安徽无为州襄安县的“无为幼虎”俞国振一起来杭州开洋荤。

总的来说,离开拱宸桥码头之后,方以智留心观察四周,发现一路上的地面都还算平整,也很少有臭烘烘的粪便垃圾。坐着这人力车行得倒也很快,而且一点都不颠簸。此外,像自己一样坐着澳洲人力车跑的缙绅富商,一路上遇到的也颇有不少,看来这已经成了杭州城最新的时尚之一。

又行了一段路,街道上的行人车轿重新开始变得拥挤了起来,而前面拉车的那个车夫也热情地对方以智介绍道:“……这位少爷,前面就是清河坊了,最是繁华不过,什么吃的玩的用的都有。今年还有广东客商过来,弄出了一条‘南洋街’,专售各类澳洲和海外洋货,少爷您若是第一次来杭州,可千万不要错过哟!”

果然,过了一块牌坊后,街边的摊位小贩骤然多了起来,一路过来,方以智先是听到一个挎着大方盒子的半大小子叫卖:“香烟澳火桂花糖咯!”,又有几个小娃娃抱着一摞印了字的纸追着车叫卖:“到岸价到岸价,广州上海马尼拉,今日最新到岸价啦!”,一会儿还听一个胸前挎着个带把手的方盒子的猥琐汉子在叫:“拉澳片拉澳片啦,最近新到澳片东京热啦!大宋东京汴梁的风流韵事啦!”然后还有饭铺的小伙计也在吆喝:“新出正宗澳洲菜!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油炸薯条蘸番茄酱、金丝玉米烙!便宜又实惠!”“大肉包,大肉包,白面大肉包!皮白肉多,一咬一兜油!”

至于那些街边推着小车的摊贩和店铺门面,就更是让人目不暇接了,各种商品在货架上琳琅满目,有的干脆还在店门口支起摊子摆上货物叫卖:“澳洲章鱼烧”、“澳洲寿司”、“大髡糖货”、“南洋干果”、“台湾槟榔”、“南洋百货”、“澳洲神药磺胺专卖”、“临高米粉”、“兰州拉面”、“澳洲溜溜球”、“西洋蛋卷”、“澳洲麻辣烫”……林林总总,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四方奇珍异货汇集之所,让方以智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已经不够看了,以为自己进入了传说中的瀛洲海市,看着样样都新奇,恨不得统统买一份——别的且不说,光是路边摊位上卖的各式食物小吃,就有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只觉得香气扑鼻,惹得方以智不时咽口水。

于是,方以智一边让车夫停下,一边赶紧招呼一直在人力车旁跟着跑的长随方四,叫他去买几样稀罕小吃给自己尝尝。不料话没说完,车夫倒是岔上话了:“……这位少爷!您容小的打个岔,您是去紫明楼的大少爷,那哪是一般人去得的,少爷何必在意这些街头的便宜货。只要您想要的洋货,甭管吃的玩的,还没听说紫明楼拿不出来的,便是要大宗货品,紫珍记和各家海商的关系都不一般,为您牵个线易如反掌。”

一听到这话,方以智顿时来了兴趣:“……哦?这紫明楼有那么厉害?”

“……回少爷的话,这紫明楼虽叫做楼,但其实占地好几亩,整条巷子都是紫记的产业,小的听说里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在全天下也是第一等的销金窟。往来者非富即贵,还实行那什么会员制,要得人引荐才可入内,少爷您天庭饱满、面目俊朗,一看便是富贵之人,这紫明楼就如为少爷设的一般。”

听到车夫如此奉承自己,方以智不由得有些乐了:“……呵呵,莫非你还懂看相?”

“……回老爷话,小的每天迎来送往,大小客商、达官贵人都见过不少,自然是要有点眼力价的……”

话音未落,就看到前面一个卖烟的摊子被一群人掀翻在地,金黄的烟丝和一包包的纸烟散落一地,领头一个梳着姑娘髻的女子,叉腰指着摊子叫道:“……给我砸!统统砸个干净!敢冒文登香的名,不想活了!”

那个摊主也是个惫懒人物,即使被打倒在地,血流满面,还冷笑着看着那女子:“……王掌柜好大的威风啊,这杭州可不是你们登州卫,有威风何必冲我等小虾米使?小的卖几包假烟也碍着您老了?你家文登香的生意是我等小民抢得动的?昨儿个刚有一船圣船烟卸在码头上,有能耐把你们在临清干的事,在杭州再干一遍啊!”说到一半,他的嗓子突然大了起来,“……各位老少爷们儿啊,我于豹子走南闯北混了几十年了,第一次见到那澳洲景啊!十二个人跟灯笼似的挂在衙门门口啊!壮观啊!王掌柜,您说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