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二十)(第4/7页)

临高元老院下属博铺码头装卸安全记录:1631年10月2日,B区发生货运火车头锅炉爆炸事故,爆炸现场死三人,伤六人,损失财产合计约……

……

临高钢铁厂的车间里,张有路吃力地推着车。秋天的临高还是相当的热,而在铁厂车间里就更是如此。张有路蓝色的工作服已经完全湿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但是他不敢脱掉工作服,首长们只要看到有人不穿工作服在车间里走动,马上会让人记下工号,然后就会扣当天的一半工资处罚,顺带连累当班的班长也扣掉这一天的一半工资。

张有路不是临高本地人,他本来在雷州一个小小的铁匠铺里帮忙,家里大小五口——张有路夫妻和两个孩子,还有张有路的老娘——能混个半饥半饱。

不巧五年前铁匠铺的匠头春上染了时疫,一病不起,铁匠铺也关了门,张有路一家老小顿时陷入绝境。

正好临高澳洲人派人到处招人,听人说临高的日子很过的去。张有路狠一狠心,做了一辈子最大的一次赌博——事实证明,他押宝押中了。张有路到临高一落脚,就觉得这地方的日子真的很不错。只要肯花气力,总能找到活干,只要有活干,就有饭吃。

张有路的铁匠手艺很一般,虽然进了钢铁厂,也只能做个力工,但是出息比以前在雷州要好得多——钢铁厂的工人属于“重体力劳动者”,所以有“劳动补贴”。张有路虽然拿的是最低一档的“补贴”,却比一般的工人要拿得多。张有路依稀还记得,第一个月拿到工资的时候,他还一阵阵心慌,捏着手里的流通券,总觉得不靠谱。几张纸片就把人打发了?这印着花的纸片能换来一家老小吃的穿的?

后来还是工友教他,他才知道,那纸片上有数码,标着每张的面值。他很快学会了看那些叫“阿拉伯数字”的数码,但是始终不会写——流通券很好使,他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背去了几十斤的米,还给老娘和老婆扯了几尺布,给孩子们做衣服。全家人围着桌子放开吃饭那天,老娘不住的流泪,说几十年没这么踏实的吃过饱饭。又说可惜了阿大和秀妮子,没过上这样的日子。

阿大和秀妮子是张有路的大儿子和三女儿,都在五年前那一场春瘟里叫瘟神收了去。

不过小二和小四都很有福气,现在都在芳草地的国民学校里念书,每天还有一顿不要钱的午饭吃。

张有路把沉重的矿石车推到了料堆旁边,卸了矿石,又把空车推回去。工友们从他身边走过,喊他一起去吃午饭。他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十二响了——因为“澳洲人”用汽笛来充当时钟,于是在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当地的百姓和归化民就都用“若干响”来称呼时刻了。

食堂里,他扒了两碗米饭,觉得肚子里有点垫底的了,却始终不去吃自己那一份菜——钢铁厂食堂菜的量很足,每天不是鱼就有肉,要不就是鸡蛋,蔬菜也很多。张有路舍不得吃,都倒在自己带来的小盖盒里带回家去。晚上看两个娃儿狼吞虎咽的就着食堂份菜吃饭,是他一天里心里最熨帖的时刻。

吃罢饭,班长开始发汽水票。钢铁厂的工人每天都有盐汽水的配额,炉前工最多,有四瓶,他这样的力工最少,也有一瓶。张有路还是舍不得自己喝,他打算把汽水带回去。家里的小四最爱喝汽水了,每次都跟小二抢。再有个五年,小二满了十六岁能做工了,这日子就能过得更好了……张有德到一边灌着白水,一会就喝了三大碗,撑了个肚儿圆。

擦一擦嘴,觉得舒服些了。班长已经在招呼着让大家回去上工,他于是又去装卸矿石。

下午的天气格外的闷热,张有路跑了几趟,觉着身体有点不对劲,胸口闷闷的,有点痛。

难道是岔了气儿了?感觉似乎又不是。

哎,真是的,吃了几天饱饭,人也变得娇贵了,干这点活还吃不住了不成?

他又跑了一趟,觉得真的不行了——浑身出虚汗,眼前发花,胸口更是痛得受不住。

张有路只得找了个有风的角落蹲下,想着吹吹风,兴许能好点。

班长的声音在喊:“老张,你这脸色怎么这样啊?身子不舒服?”

他抬起头冲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撑着墙想站起来,顺便说一句“我没事儿”……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张有路就眼前一黑,栽倒了。

——临高钢铁厂生产安全记录:1631年10月4日,力工张有路工作中猝死,遗体送总医院处理。

……

孙寿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向自己的牛车走了过去。

他一瘸一拐在广场上向前走着,脚步不快,木脚从上次泡过水以后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来要拿去修了,用“澳洲新话”是怎么说来着?维护?

——孙寿是个残疾人,左腿被齐膝截断,不过在装了一只木脚以后,总算能放开拐杖走了,但是走不快,姿势也不好看。但孙寿觉得自己还能走路就已经不错了,实在是没啥好挑剔的。

上次牛棚的符小三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孙寿告诉他是澄迈大战的时候,他带着弟兄冲锋的时候中了一枪。符小三顿时对他敬仰起来,称呼从“老孙”变到了“孙叔”,缠着他要他讲伏波军澄迈大战官兵的事情。孙寿笑着不肯多谈,提醒符小三给牛喂水,自己咯吱咯吱的走开了。

——他怎么能跟符小三说,那其实是他在向伏波军冲锋的时候中了一枪呢?

当初的孙寿还是朝廷官军的伍长,在澄迈大战中,他右手挥舞着一把腰刀,左手提着一面藤牌盾,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弟兄杀上伏波军的土堤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升官发财的念头。

大概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髡贼们的“爆头铳”——他后来才知道那叫打字机——就把他的升官梦从此驱散,顺便带走他的左腿,还有手下那几个兄弟的性命。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赤着身体躺在一个帐篷里,身上盖着白布,左腿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的伤腿那时已经被伏波军的医生锯掉了。

澳洲人把他运到百仞,又送到马袅,还让军医给他治腿。官军对伤兵一向是发几辆银子遣散了事,澳洲人仁义得多,还给他安排生计。孙寿很感激,在大明的治下,他这样的残疾只能要饭,落魄个几年以后就是个路倒的命。最好的下场是一条破席子卷一卷送去化人场,如果倒霉一点,大概就只能葬身犬腹了。

最后,孙寿带着一条木腿到了运输队,他被分去赶车。

先是修路,他的牛车每天往来百仞和工地之间,运送工具和食物——修路的都是澄迈大战里被俘的官军,他以前的同袍和长官。以前作威作福的军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穿着新生服,新剃的光头皮在琼州炽热的阳光下亮得晃眼。他们看到牛车路过,只不过能抬头看一眼,接着就在看守的伏波军雪亮的刺刀威逼下继续埋头修路。看着狗官们这副落魄的样子,孙寿心里还是很快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