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山东激变(下)(第2/3页)
“……满眼看去,各县都是十室九空,早晚看不到炊烟生火。你就算勒紧了裤腰带,将辽饷剿饷和粮赋统统交齐,又能怎样?整天吃的都是树叶草根,能有些米糠麸皮放进去已经是福气,穿又没得穿,吃又没得吃,钱粮全被官差刮干净了,然后这还不算,本乡官吏强豪还要借机侵吞你的田地,拉走你的儿女和婆娘,把你从窝棚里轰出去,让你什么都剩不下!不是饿死在路边,就是被打死在大户家丁的棍棒下!”
“……咱们都是官府催逼的活不下去的可怜人,只想聚集起来求一条活路!只要烧香虔信,拜祭弥勒佛祖,无生老母,听教门的话,打破这个世道,大家就能够得救,死了也可以入极乐家乡,不用再被这等苦难折磨!不是我们一心想要做贼,是这末世大劫逼得我们不得不拿起刀枪,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拼搏!”
虽然这些闻香教“传经人”的口才,大概只能说是一般,但那些面有菜色,身材瘦弱的饥民,还是全都听得入神,有人满脸怒色,咬牙切齿,有人听的动情,禁不住热泪盈眶,不住的擦拭眼角。
没办法,现在的山东就是如此,连绵的水旱天灾,朝廷的赋税徭役,早已让山东遍地是绝望的百姓,甚至连小地主都已经活不下去——为了几口充饥的粗粮,他们不得不卖掉了自己的儿女;为了永远也缴不完的田租和赋税,他们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连埋进地里的亲人尸体,也被更加饥饿的流民给挖出来吃掉……原本他们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晃荡,能活一天就活一天,活不下去了就随便死在哪儿了账,但方才的那番演说,却如同一根扎进心中的长针,让这些麻木的人们回想起了往日的悲痛。
是啊!想想那缴纳不完的苛捐杂税,想想那连续几年没什么收成的田地,想想身边不断饿死病死的家人,很多人突然发现,从自己出生时到现在,似乎就从来没过上什么舒心太平的日子,每年每月每日都在苦苦地煎熬,都在想着怎么活下去,可还是活不下去!一边是老天爷不下雨,一边又是朝廷派下来抽筋扒皮的辽饷和剿饷,这等横征暴敛的祸害甚至还超过那旱灾蝗灾,不光让人饿死,还让人卖儿卖女卖地,背上几辈子还不干净的高利贷——这样暗无天日的世道,不是末世是什么?不是大劫是什么?
所以,听那传经的神汉讲什么末法时代,讲什么大劫将至,不说那些原本就信教的香众听得如痴如醉,半路上新来的人也是信服无比,这日子就是快要到头了,快要到绝境了,什么大劫将至,这一次次的旱灾、蝗灾、官府的赋税,缙绅的催租,难道不是大劫吗?这就是末世光景!这样的光景,这样的年景,谁还能活下去?谁还在乎太平?谁还在乎王法?都想着造反也不错,乱起来什么都不用交了!反正这世上已经根本没有让他们留恋的东西,索性就在这几十斤肉烂掉之前,狠狠地厮杀一场,拉更多的人下去陪葬吧!
趁着众人情绪高涨的时候,那些神汉神婆又开始到处送符水撒香灰,说是能让人百病不侵,还在吆喝着:
“……大劫将至,地上仙国降世,谁出力做事,谁舍生忘死,就能入极乐家乡,就能被神佛庇佑……”
“……前边的济宁城里存着全天下几分之一的粮食,打破了城池,咱们就可以年年吃饱……”
“……开了济宁城,人人吃饱,天天吃肉,还有美貌的婆娘睡……”
如果是在太平时节说这个,恐怕不会有太多的人会加入进去,可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成了仿佛溺水濒死的绝望之人,就算有一根稻草丢下去他们都要丢下去抓住,何况这闻香教的确有拨出粮食在赈济大家,只要入教烧香,每天多少有点吃的,别想着吃饱,勉强不被饿死顶天了,可这好歹是一条活路。而与之相比,官府和缙绅却都没有一颗粮拿出来——在这个时候,饥民们不信闻香教信谁?
嗯?可能会死?他们已经不在乎了,无穷无尽的苦难早已让他们把泪水流干。死了又能如何?这苦日子终于到头了,总算能够脱离苦海了——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于是,在闻香教众的鼓励和催促之下,成千上万的流民都如痴如狂地嗷嗷高喊起来:
“……弥勒降世,西天神国!”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开了济宁城!粮食吃不尽!”
——平时再怎么温顺如羊的百姓,在陷入绝境的时候也会变得狰狞可怖,一两个穷汉自然做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把几千几万几十万甚至更多的百姓聚集起来,那就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浩瀚伟力!
看着这些形销骨立破衣烂衫的灾民流民们,一个个群情激奋的样子,闻香教的铁杆教众和大小头目们赶紧趁热打铁,把他们之中的青壮挑出来,每人发了半个粗粮饼子、一根竹枪,预备让他们打头阵蚁附攻城。另一些老弱则被分发了装满泥土的麻袋,准备让他们顶着守军的箭矢和滚石檑木去填护城河……
作为闻香教的嫡系武力,几千衣甲鲜明的“奉教力士”在炮灰们后面督战掠阵。而更让城头守军感到惊悚的是,居然有几门沉重的火炮,被闻香教贼人缓缓推了过来——妖贼从哪儿搞来的这等军国利器?!
……
在距离济宁城两里多外的一座茶棚的茅顶之下,教主王可和闻香教中贵重人物相对围坐,远远望着数以十万计的流民在教众的指挥下,黑压压地蠕动着,准备着用性命和血肉把济宁城给啃下来。
面对此等大场面,王可一时间志得意满:“……诸位,现如今局面大好,各处百姓苦难深重,都等着本教出面带他们脱离苦海,而官府已经是焦头烂额,首尾难顾,本教此次发动,定当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虽然教主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但几位教中长老却似乎有点信心不足,只见他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最后由一位辈分最高的长老站起来开了口,“……启禀教主,恕属下直言,我军眼下虽是一呼百应,声势浩大,但毕竟还没有真的打过什么硬仗。而且之前给咱们送来钱粮军器的那些家伙,恐怕也没安好心……”
“……呵呵,这些我都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指望咱们能够成事,只是想让本教把乱事在山东地面上闹起来,给他们在朝中的对头添点儿堵!不过……那又如何?”
王可冷哼一声,淡定地解释说,“……这大明朝廷近年来又是苛捐杂税,又是辽饷剿饷,又是连年大旱,现在又是黄河决口,当真是龙脉断绝,气数已尽。无数百姓受苦受难,为求解脱,都是烧香虔信本教,只要放手做起来,立刻就会有千千万万的穷人响应,不说席卷天下,至少横扫中原是没问题的。那些朝廷里的大官儿把咱们当棋子,咱们又何尝不是把他们在当猴耍?不管他们心中有什么计策,那送来的军械粮食可都是真的!而济宁城内存粮颇丰,守备薄弱的消息也是真的!只要我们打破了济宁城这个运河枢纽,手里就有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和起码几百万石的粮食。有了这么多的粮食,咱们就能在这中原地面上点起一把大火,让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民户都动起来,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而不是像十年前的徐鸿儒那样缩在一个地方等死!届时那些自作聪明的朝廷大官,纵然有千般谋划,万种阴谋,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