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金陵歌舞何时休?(一)

崇祯六年正月,南京

当河北和中原已是兵戈蜂起、民不聊生之际,位于江南的金陵古都,却依然在富庶与繁华之中酣睡。

在南京这里,大明帝国按着北京的六部九卿,同样又搭了一套班子,是以被称为“留都”……加之有长江和运河之利,南京应天府既是明代江南的最高政治中心,也是当时全天下闻名的经济中心之一。

此时的南京,乃是世界第一大的宏伟城池,论规模甚至还在北京之上。全城有两道主要的城墙,外郭共一百二十里,设有十八个城门,除城门是包砖的之外,墙体多为夯土,相对较为矮小。进入外郭之后,就已经算是市区了,虽然依然可见小片的菜畦田地,但已是房屋店铺林立,人烟密集,行人车马不绝于途。

——简单来说,就是南京在最早的城墙外面又修了一道外墙,把发展起来的卫星城镇同样囊括其中。

从外郭再往里走一段路,才能看到真正的南京城墙,这道城墙在明初由朱元璋主持扩建,不仅高大巍峨,而且皆不惜工本地用砖石垒砌,故而极为坚固。城周约六十里,城垛一万七千个,城墙上有窝铺两百多个,设城门十三座,人称“神策金川仪风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总的来说,南京的城墙依托当地的地形而修建,不但利用了元代应天府的城墙,还大量利用了南京周边的各座山丘,作为防御体系的一部分。有些地段直接使用山体作为城墙的基础。因而它是不规则形状的。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山,北枕玄武湖,南贯秦淮河,依山傍水,气势非凡。而城基也很奢侈的使用了花岗石或石灰岩条石,两壁砌以大砖,砖缝用石灰、糯米汁拌上桐油,掺和成灰浆进行浇灌,故而异常坚固。

遗憾的是,这道貌似固若金汤的城防体系,在明军的手中却从来没有发挥过应有的防御能力……

(说来也很奇怪,虽然南京的城防体系如此坚固,在冷兵器时代堪称巅峰,不亚于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但在明军的手中,无论是朱棣大战建文帝的靖难之役,还是清军渡江灭南明,南京都是望风而降。倒是在清朝治下经历过不少恶战,从清初抵御郑成功的登陆,到清末的辛亥革命,南京都是重要战场。)

对于那些满心遐想着风花雪月、诗情画意的文人骚客来说,一提起南京这座江左的六朝古都,就绝对不会忘记那条仿佛充满了诗情画意、旖旎绮梦,留下过无数才子佳人美妙传说的秦淮河。

——这条名震天下的秦淮河,从东南方流向南京,然后经通济桥过城壕入通济水门,河流进入城墙的位置就在淮清桥,这里也是南京城内秦淮河的起点。秦淮河水从淮青桥往西南流去,经文德桥、武定桥、镇淮桥,与青溪会合,最后出三山水门入长江,这段水路就是后世传扬的十里秦淮。

其中,秦淮河的风月之地叫作“旧院”,又称“南曲”,那里既有教坊司的官妓,也有私妓,有档次的青楼大多集中在那里,而南京城内的另外两处风月之地,“南市”和“珠市”,则是低档妓女所在——“南市”乃粗鄙之妓所居,贩夫走卒出入其中,不说也罢。“珠市”多是半掩门的歪妓之流(类比红杏出墙),虽是偶有艳色,景致却差了许多,被当地人称之为勾栏,也是日后文人称呼低级妓院为勾栏之地的由来。唯有南曲甲于四海,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在乐籍之官妓便可两千上下,尚有许多私妓和婢女,不可胜数。

这一日虽然并非节庆,但在十里秦淮的“南曲”上,依然是一派冠盖云集、热闹非凡的景象。

——之前自告奋勇,率领热血士子南下琼州查探“髡贼”底细的桐城名士方以智,在一度失陷贼手之后,居然成功带着一票“东林旅游团”返回南京,顺便大肆吹嘘他们精彩跌宕的“敌后逃难记”……

于是,方以智的好友张溥、张岱、冒襄等复社名流,还有南京东林党的一些前辈宿老得知此事之后,便发动南京城内的复社士子,在秦淮河上设宴置酒,召开盛会,一是为“虎口脱险”的方以智等人接风洗尘;二是为东林党的“正人君子”成功拥立新帝朱以海,再次掌握朝堂,实现“众正盈朝”的局面而庆贺。

作为复社士子的领袖,这个时代的天王偶像明星级人物,张溥在江南读书人之中的号召力自然非同凡响。一时之间,通往秦淮河欢场的街巷间,儒服葛袍的文士络绎不绝。而在消息传开后,更引得诸多富贵闲人过来凑热闹……最终使得秦淮河畔处处人头攒动,笑语杂沓。艳装女儿,倜傥少年,黄发老者,垂髫幼童,如涌如流。秦淮河中,画舫游船,穿梭往来,丝竹管弦,乐声如缕,好一副太平盛世的安乐景象!

——即使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明末的十里秦淮,也是车马如流,热闹异常,而且处处透着富贵和奢侈,有些轿子窗格甚至是象牙做成。出游的女子沿街大声说笑,显得风气十分开放。百姓衣着亦很华贵。尤其是女子的衣服更是争奇斗艳,色泽明艳,款式也很丰富,并不比现代都市女性的打扮差多少。

尽管此时仅仅隔着一条长江的淮扬之地,就已经在兵戈马蹄、烽火狼烟之中呻吟了……

“……唉,这可真是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内啊!不知道此番景象,还能看到几时?”

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条豪华画舫之中,跟着方以智一起回到南京的新晋才子,以豪勇而著称的“无为幼虎”俞国振,手捧一杯香味四溢的热茶,一边赏着船上盆栽的梅花,一边望着河中各艘画舫上彼此招呼问候的各地士人,听着飘散的阵阵丝竹乐声和歌姬的吴侬软语,不由得低声叹息起来。

他眼下待着的这艘画舫,除去甲板下面之外,光是船面上就有两层,楼下是厅堂,楼上是卧房和露台,厅堂很是宽敞,里面装饰得也十分考究,两侧设了坐塌,摆了茶几,中间是一张大圆桌。此时此刻,本次盛会的主宾,皮肤被南海烈日晒得微黑的方以智,正坐在那张大圆桌旁,唾沫横飞地向一众士人讲述着他的“琼州贼窟脱险记”,而同样作为当事人的俞国振,则很识趣地躲到一边,默默地喝茶吃点心。

虽然方以智将他们的海南岛之行说得跌宕起伏、惊险万分,但无论哪个版本的“真实经历”,其实都是相当无聊乏味的——具体来说,首先是“东林旅游团”的纨绔子弟们一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地来到广州,随即就被“髡贼来袭”的谣言给吓跑了大半。接着,在“髡贼来袭”的谣言被证伪之后,剩下的人又在同为江南士子的俞国振这个穿越者内鬼的忽悠之下,懵懵懂懂地渡海上了海南岛“查探贼情”,先是在临高上岸,然后又乘火车去了三亚。期间,俞国振设法与“有关部门”取得了联系,表明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顺便把方以智这一干人当作投名状给卖了……最终导致这帮愣头青自投罗网,在三亚的旅店里被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