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虎丘大会

崇祯七年正月十五,苏州,虎丘

苏州城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至春秋时代,早在吴越争霸之时,便已是吴国都城。唐人李太白有诗曰:“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故而苏州的历史胜迹极多:虎丘、盘门、石湖、灵岩、天平、虞山……更有历代修造的精美园林——譬如拙政园、留园、沧浪亭、狮子林等处,都是天下文人墨客流连向往之地。

而苏州城外的虎丘,更是吴中第一名胜,春秋时的吴王阖闾死后,即下葬在虎丘。秦始皇扫灭六国,一统四海之后,曾登临虎丘览胜。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凿山引水,于虎丘修七里堤,以后历朝也对此地多有营建,使得虎丘景致更为秀美,以致后世文人皆认为到苏州而不游虎丘,实属憾事。

明末之时,以张溥为首的复社士子,曾经多次在虎丘举办文坛盛会,议论天下时政,犹如后世的竞选演说大会一般,使得虎丘大会的名声一时间享誉天下。而东林党的前辈名宿见状,也不愿让复社的小字辈们专美于前,纷纷在虎丘举办各色文会、诗会、酒会、茶会,一起吟诗作赋、评点朝政。

于是,明末的苏州虎丘,就好像后世许多国家的首都广场一样,成了著名的政治象征地之一。

此时此刻,在东林魁首钱谦益钱牧斋先生的召集之下,又一次虎丘大会于元宵佳节召开。由苏州闾门出城前往虎丘的官道上,儒服葛袍的书生文士络绎不绝。然而,此时这些与会者的神态之中,早已没有了那种从容不迫的士人风度,更没有了赏雪观梅的闲情雅致,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恐惧。

而在距离虎丘不过七里路程的山塘街上,这处苏州最繁华的商埠之地,本来鳞次栉比的店铺饭庄,也是家家闭门歇业。街头上全然没有了昔日攒动的行人商贩,更看不见任何一盏元宵佳节必不可少的花灯。

——虽然“大清王师”的铁蹄暂时还没有踏到此处,但从南京、镇江等地相继逃来的难民们,却早就已经通过他们的嘴巴,将清廷准备尽贬江南百姓为奴的恐怖政策,传播到了苏州人的耳朵里。

苏州地方的缙绅大户们,不无惊恐地看到时局变化如天翻地覆,纷纷苦思自保之策,却又一时无计可施。最后在本地名士、东林魁首钱谦益的牵头组织下,再次召开虎丘文会,商讨应对危机的办法。

于是,苏州城外冷清了许久的虎丘,再一次冠盖云集,一顶顶暖轿络绎不绝。在绝大多数的轿子后面,都还跟着一群家奴,有的拿炭炉,有的打雨伞,有的提食盒,有的捧茶具,有的甚至携着朱漆马桶……

跟以往江南士人召开的历次虎丘文会一样,本次大会依然在虎丘的千人石召开。这千人石乃是一整块天然形成的暗紫色大盘石,约莫二亩见方,由南向北倾斜,平坦如砥,气势雄伟,中有两岩石凸起,顶面平坦,四壁如削,可坐千人,实为罕见。相传春秋时吴王阖闾陵墓建成后,将千余名修墓者召集在此,设鹤舞助兴,暗赐鸩酒,工匠们口吐鲜血,毒发而亡,染红了大石,故而平日石色暗紫,一到雨天,便殷红如血。之后到了晋代,又有高僧竺道生在此聚众大讲佛法,传闻竟说得顽石点头。

千人石处在半山腰,正是虎丘的中心位置。此时的千人石上聚满了年纪不一的儒服书生,竟显得有些狭小了。在千人石的中央,主办者用木板搭起的一座台子,台子居中放着两张椅子,椅上还铺了锦缎。其中一张椅子上,自然坐着本次虎丘大会的召集者,名满天下的东林魁首钱谦益,只见这位面容清矍的老者,虽然布鞋白袜,衣衫简朴,但须发却是一丝不乱,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而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则坐着一位身材肥胖的中年汉子,乃是钱谦益的弟子瞿式耜,只见他须髯戟张,身躯魁伟,粗看上去极似带兵冲杀疆场的武将,很难让人想到他其实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因为钱谦益的岁数已经不小,身体也不太好,正所谓“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所以本次苏州东林党和复社成员联合召开的虎丘大会,钱谦益只是挂个名,各种具体事务基本都是瞿式耜这个做弟子的在张罗。

虽然眼下局势危殆,鞑虏的兵锋已然不远,但身为圣人门徒,依然礼不可废——只见瞿式耜看着人都差不多来齐了,便起身起身喊道:“……吉时到~~~~”两旁便有数名小厮一起吆喝:“……请神位~~~~”

紧接着,又有几个青壮书生,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张宽大的供桌,放上千人石中央的“主席台”摆好,供桌上预先固定着一座金光闪闪的铜香炉,炉内插了线香,盛满了精心筛过的细沙土。

与此同时,十余名儒服少年排成一队,每人双手垂在胸前,分别捧着一块木头牌位,牌位上依次写着顾宪成、李三才、叶向高、邹元标、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高攀龙、黄尊素等东林前辈的官衔名号。少年们一脸肃穆地端着这些牌位,将它们依次整整齐齐地摆在供桌上,这才转身离去。

然后,伴随着瞿式耜的一声“……上香~~~~”虎丘之上顿时一阵迎神之乐大作。钱谦益和瞿式耜两人各自用银盆盥洗干净双手,拈香祭奠,台下众人更是呼啦跪成一片,一齐叩拜牌位上的诸位东林先贤。

再接下来。又伴着一声“……乐止~~~~礼成~~~~”,众人方才起身落座。接下来自然首先是一阵寒暄,诸位缙绅士子纷纷恭维钱牧斋先生的风采独步天下,气度不减当年,而钱谦益也很有风度地逐一作揖答礼。

直到瞿式耜抬头看看日色已是不早,不敢再耽搁,催着钱谦益进入正题。钱谦益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捋捋胡须,举臂做了个手势,台下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开始侧耳细听。

只见钱谦益朝下拱手道:“……记得万历三十二年,泾阳先生倡修东林书院、道南祠,与弟顾允成,以及高攀龙、安希范、刘元珍、叶茂才、钱一本、薛敷教等东林八君子聚众论德,标榜气节,讽议朝政,指斥时弊。各地学者士子闻风响应,朝廷官员遥相应和,天下为之侧目。阉竖魏忠贤尚未坐大之时,妄想借我辈正人君子的名望笼络朝野人心,故而恩威并施,拉拢东林。东林不肯与他同流合污,以致这狗贼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提督东厂以后,罗织罪名,屡兴大狱,肆意捕杀。又将东林党人姓名榜示全国,凡是榜上有名的,生者削职为民,死者追夺官爵。一时间天下噤声,君子扼腕,东林元气大伤,人才凋零,数年蛰伏不振。唉!这些往事,弹指已是数十年光景了,可至今想来,依旧宛如昨日,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