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心中存了期盼,日子就过得格外快。等到这月十五的时候,南音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唤紫檀出门。
临踏出院子,她还道:“可看过了,东西都未少带罢?”
“是,我的娘子,松烟墨,古籍,画纸,玉扳指,马鞭……这些全都在呢。”紫檀好笑道,“那位公子只答应了娘子这声称呼,可没说要娘子行甚么拜师礼,带这么多东西,娘子也不觉累赘。”
“先生宽和,我更不能慢待。不论他是否在意拜师礼,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紫檀觉得,有时候自家娘子就像个小顽固,可守某些规矩了。
东西装了满满一箱子,这次出门不得不雇了辆马车,及至瀚羽茶庄后,又托人帮她们搬进去。
按着先前约好的时辰,南音来得已够早了,绥帝却已经候在了茶庄的雅间内。长袍着身,一顶青色玉冠束起浓黑的发,广袖拂案,和往日相比气势略减,添了几分松散。
他身侧立着煮茶的小童,面前是一盘棋局,正拈子思索,闻声撩起眼皮扫来,叫人不由噤声。
南音由紫檀扶着踏入,而后示意她松手,自己一步步慢慢走至绥帝面前,恭恭敬敬作揖,“先生。”
煮茶的小童闻声悄悄往她那边瞄了眼,竟不由呆住,茶汤沸腾,热气冲上掌心也毫无所觉。
绥帝嗯了声,看向她身后的箱子。
南音赧然道:“先生不计回报,愿教授我丹青之道,南音却不能不知感恩。这些是我根据那日和先生所谈,准备的一些物什,请先生笑纳。”
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送人礼物,心中有些紧张,还思考着若是先生拒绝,该怎样劝才好。乱糟糟地想了一通,绥帝已然颔首,吩咐下人将箱子搬到别处去。
这是收下的意思。南音无声松了口气。
先前预计最难过的关没了,南音整个人松快下来,见绥帝仍在下棋,便坐到一旁,不出声打扰。
棋盘纵横交错,局中黑白分明,每一次落子,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因靠得近,棋盘又大,南音勉强辨别,也能看到每次落子的位置。
须臾,绥帝问她:“可会下棋?”
“只懂一点基本的规矩。”南音道,“还是前几日一位兄长所教,在这之前从未学过下棋。”
前几日两位表兄约她出门,先带她去看了两位大夫,得到的结论都和之前相差无几。她本人是不沮丧的,两位表兄看起来也没甚么异状,之后还带她去街市玩儿,到一家正在斗棋的茶楼时,特意带她落座看了会儿,给她讲解了些下棋的规矩,才让她略懂一二。
兄长。绥帝的脑海中,瞬间掠过了相如端和温子望二人的名字。
林锡甚是贴心地将南音近日的消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也知道最近她有两位来自扬州的表兄到了长安,想来是因此,她的精气神都显得好了许多。
“可有兴趣?”他问。
“是有些。”南音道,“但暂还不想学,对弈费神费眼,我如今想专攻丹青,不好浪费精力在其他事情。”
以她的眼睛,其实并不好经常做读书、作画这种精细的活儿,往常也会克制着隔个几日再做。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学画的机会,先生有着她望尘莫及的技巧,她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南音决定,这段时日就只作画,其他费眼的事一律不做。
反正那些大夫都说,她的眼疾治不好,再差不过真正成一个瞎子。与其一辈子小心翼翼活在模糊的世间,不如趁着还能看见些东西,去做自己喜爱的事。
这是南音此刻的想法。
“专攻一术,甚好。”绥帝如此评价过后,请南音喝了杯茶,再领她去巨大的画桌旁。
桌上陈列的颜料和南音平时所用相比少许多,但都极为名贵,青琅轩便是其中之一。
“我观你此前画卷,落笔心中已有神,不足之处在于画工粗浅,不够精细。”绥帝说话间,持羊毫在纸上落墨,“你腕力不足,便用技巧来补,仔细观我毫尖走势……”
绥帝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教起来也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且他是严师做派,一旦开始教学,就再没有先前待她的温和。南音犯了错误,他不会严厉斥责,但投来的目光如利剑般,叫人几乎无地自容。
学习的途中,南音几度紧张得掌心渗汗,但等发觉自己真正学会了一个技巧时,那种心底隐隐的发颤就变成了欢欣。
“先生,您看是不是这样描。”她稳住手腕,提顿交错,很快在纸上留下数道深深浅浅的线条,观轮廓像是高楼,深浅不一的阴影,勾勒出了视觉上前后错落的楼阁。
笔停,南音仰眸“看”向绥帝,像是等待一个夸赞的小姑娘,含着不自知的期盼。
绥帝认真审视了好一会儿,在南音的屏息中慢慢颔首,“一点即通,画得很好。”
他不是吝于夸赞的的老师。
“当真?”南音仍不敢相信,“我确实有天赋吗,先生?”
绥帝说是,“你是我所教学生中,最有天赋的一位。”
事实上,他也就收了这么一个学生。
南音不知内里,雀跃极了,一声欢呼还没出来,忽然轻嘶了下,下意识捂住双眼,慢慢蹲了下去。
绥帝瞬间大步走来,被南音叫住,“无事的,只是方才仔细看太久了,如今眼睛有些疼,头也有些晕,我待会儿用热巾敷一敷就可以。”
紫檀快步走来,熟练地将巾子往热水里一沾,拧干给她敷上去,忍着担忧道:“娘子再用功,也要注意这眼睛啊。还好今日跟来的是我,若是琥珀,娘子就要被青姨勒令不许画画儿了。”
南音抿唇,很是不好意思,“我一时得意忘形,叫你们担心了。”
这会儿,绥帝已经吩咐人去备药物请大夫,见南音渐渐缓了过来,出声道:“双目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缘由,林锡其实早就向他禀报过,他有此一问,也是想听她自己的意思。
“幼时出了点意外,就这样了。”南音轻描淡写道,“和旁人相比虽然差些,但还算不上瞎子,学画是没问题的,先生莫担心。”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她能否学画,此刻脑中在考虑的是,如何寻个理由让太医院专攻耳眼的江盛去为她诊治。
眼下却不好提及,便道:“学画不在一时,双目不适就先缓缓。”
南音还当他要等自己治好眼睛再继续教,着急地想说甚么,绥帝续道:“每月初一十五我仍会在茶庄,先学知识,再练技巧。”
轻轻眨眼,南音想了想,觉得这应是先生做出的最大让步了,颔首道:“是,都听先生的。”
如今她在绥帝面前,已算得上是个十分乖巧听话的学生了。就像许多敬畏先生的小孩儿一般,长辈说的话不一定听,但先生说的定奉为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