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崔延年, 崔家旁系嫡出子弟,自家序齿为二,但平日里, 旁人都唤他一声崔五郎。因他这一脉和主家关系匪浅, 长辈中有数位同朝为官。

崔五郎的父亲原为地方三品大员,两个月前受京中案件牵连,被捋了官职,如今在家休息, 等待天家重新启用他的那天。他的亲伯父崔柳也是朝廷官员,许是因一直在京中, 受主家和崔太后敲打,不曾犯错, 如今也在好好地参宴。

崔柳满头大汗,一直在低声提醒侄儿, 崔延年置若罔闻,拿出了学院辩论的架势,滔滔不绝。

在他身侧,所有人几乎都离得远远的。崔家人更是面色惨白, 万没想到今夜的第一场戏就来自自家,只望陛下明察秋毫,知道崔延年完全是崔家人中的异类才是。

崔延年是崔七娘的亲兄长。

崔七娘忍耐许久,见周遭竟无人去制止兄长的糊涂行为,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二哥,你醉了!”

女子声音更尖锐, 崔延年的话被盖过, 面露不悦, 冷冷暼妹妹一眼,“女儿家不懂,就闭嘴。”

这下可触了崔七娘的雷,哪再管什么宴会不宴会,起身一杯茶泼过去,“喝了两杯黄汤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醉成这副德行,还想给我讲道理,真是笑死人。阿明,扶我二哥离席!”

他们家仅来了崔延年兄妹二人,父亲刚被罢了职,母亲身体不适未来参宴。因此,这关系最亲的兄妹俩闹起来,其他人竟都愣在那,不知如何插手。

崔延年当真怒了,瞪视沉默走到身前的家仆,“你敢!”

阿明是崔七娘身边的忠仆,只听她的命令。崔延年的话被无视,阿明抬手就把他双臂钳到身后,叫只会读书的文弱崔延年痛呼了声,眉头皱得打结,“湖宁,别胡闹,快叫他松开!”

走到兄长面前,崔七娘“啪”的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胡闹的是你,还什么几大罪行,我看最该被治罪的是你!早说你那破酒量喝不了,偏要逞强,如今还闹到陛下面前,真是丢尽我们家的脸。”

崔七娘转头俯身,“陛下,各位大人,兄长酒后失仪、胡言乱语、冒犯天威,七娘自知罪无可恕,请容七娘将他带下,莫搅了各位当下参宴的兴致。稍后如何处置,任凭陛下定夺。”

周围有人轻嘶,崔七娘一个女儿家,竟敢当众掌掴兄长,魄力真是不小,也着实凶悍。

绥帝定定看她,亦感受到了身后崔太后的目光,颔首道:“允。”

其余崔家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崔延年被带了下去,事情本该告一段落,舞伶乐伶正待重新开始,这时,有人拾起了崔延年落下的那五沓纸,出声道:“我看崔兄所言有理有据,且是有备而来,怎能说是胡言乱语?诸位看看这纸上所述,难道你们敢昧着良心说,这都是虚言吗?”

这人只是个八品小官,约莫是托了某种关系来参宴,此刻也毫无畏惧,就当着殿中百官的面放到他们面前不停传阅。

有人扭开脖子不看,也有人瞄到了纸上内容,面露沉思。

南音看向绥帝,他握住她,目光依旧很沉稳,令人安心。

她本就是不急的,如此更加平静了,想看他们到底还有甚么花招。

随着纸张被传阅的范围增大,殿中的低声议论越来越多,耳畔嗡嗡不停。

绥帝没有制止,众人也就放大了胆子。这种无形的、微妙的氛围,即便突厥使者大都不通长安官话,也感觉到了。

这些绥朝官员似乎在议论自己的君王。

舒真阔可汗的儿子用突厥语低声说了句话,意思是,阿父,他们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可汗笑了笑,安抚儿子,让他不用怕,打起来也不会有人动他们。

从议论到讨伐,也就是几句话的转变。当有心人在其中引导话语走向时,最终的结果就注定了。

真正支持绥帝的官员根本不会参与进这场讨论,他们都在冷眼旁观,像是渐渐明白今夜将会发生何事。能够被说动的,是一直以来随波逐流的一批官员。

绥帝大刀阔斧整治世家时,他们也许心底有过想法,可碍于君威不敢出声,继续老老实实上朝办差。如今被引子勾出来了,就隐隐有被说服的迹象。

这些人也许不能为康王带来实质性的作用,但只要他们此时在言论上站在他这边,壮大声讨的阵势,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终于,康王安排好的一位官员站出,作为这场议论的代表陈词,“陛下,纸上所言,句句属实,也都有据可依。这些罪行,确为陛下登基以来所犯。”

他说得正气凛然、不卑不亢,旁观者都要为其气势所震,暗暗叫一身好。

绥帝冷静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陛下当向整个绥朝认罪,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那些被肆意屠杀、灭门的官员,陛下要亲去他们坟前谢罪,为其守孝百日!”

哐当——韩临起身带翻了座椅,冷恻测道:“杨若,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让天子给他人守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若昂然不惧,“我所言,为陛下,为百官,为黎民,为大绥,独独不为自己!只要陛下愿正视所犯罪行,洗心革面,纵然我杨若一死,又有何妨?”

“放你娘的狗屁!”第二个起身破口大骂的,是曾经顶撞绥帝,宁愿挨板子也不肯认错的御史钟勤,“你就是死也休想给陛下泼一身粪水!”

绥帝皱眉,屎尿屁的,这钟勤真是不雅。

南音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钟御史在朝堂上可是个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绥帝做那些事时,没少接过他的折子,没想到跳起来维护天子的也是他。

“陛下行事虽然霸道,有时强势些,但向来讲究证据。当初卢家犯的种种罪行,哪条没有给出证据?贪财?你夜里钻陛下的被窝,听到他说把剩下一半的银子都藏进自己私库还是怎的?屠弟,我呸!当初妖妃惑主,四皇子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敢织罗罪名污蔑陛下,意图让先帝处死陛下,这样的弟弟,换了老夫也要先杀个干净再说!谋父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先帝驾崩时陛下远在观中,身边仅有妖妃及其亲信侍奉,当初若非英国公、崔氏一干人等稳住朝纲,不待陛下归来,江山就已被妖妃及其子窃取了!诛忠,呵,老夫当初就差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他,陛下都未动杀心,只行了杖责,被皇后一劝,最后也只打了几棍而已。陛下和皇后都贤明至此,这诛忠的罪名不是强加还是如何?”

不料这位还会提到自己,南音莞尔,对那日的印象确实很深刻。

钟勤缓了口气,拿起面前不知何人的茶一饮而尽,继续道:“乳臭未干的小子,听风就是雨。在这纸上一列,说有证据你便信了?老夫说自己是你爹,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