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条弹幕
顾休休说话时, 垂着首,丝丝缕缕乌发坠在雪白的颈前,迎着那左右摇曳的烛火, 将忽明忽暗的柔光投映在她面上。
元容见过她很多面, 温柔的一面,坚强的一面, 羞涩的一面,胆怯的一面……可即便见过那么多不同的她, 他似乎还是不够了解她的内心。
就比如此刻, 她明明先前还寻了借口, 让侍从进殿传膳, 那便足矣证明她还没有准备好圆房,然而此刻她却又主动求欢。
这样矛盾的顾休休, 让元容也有些看不懂了。
他思忖着,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向那块象征了女子贞洁的白帕子——她似乎便是看到了这块帕子, 才改变了心意。
难道顾休休是担心明日女官来收这块帕子时, 帕子上若没有沾血,会叫人误会她吗?
元容垂着睫,看了一会儿那洁白的帕子, 沉默着, 伸手拾起帕子,坐直了身子。
他抬起另一只手,稍稍用了些内力,竟是以指为刃,在掌心上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微微拢住手掌, 将鲜血滴在了帕子上。
顾休休被他的操作看傻了眼,她怔了怔,直到他将染血的帕子安置在了床头一侧,她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慌张地握住他的手:“长卿,你这是……?”
“豆儿,孤这些年不是在西燕为质,便是远在塞外边戎,前几年回到洛阳城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元容抬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掌心下的青丝柔软还带着温度,他的嗓音很低,却又刚好能让她听清楚:“似乎小时候,你还是无忧无虑的性子,从未瞻前顾后,满心思虑过。”
“孤不知这些没有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的日子里,你到底受了怎样的委屈。但从今往后,孤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没人可以欺你,辱你,你可以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尽情做你自己。”
顾休休喉头一酸,也不知怎么,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这些年元容不在的日子里,没有人欺她,辱她。只是自从顾月不得不入宫为妃开始,她就隐约明白了自己永安侯嫡女的身份,并不单单代表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还有她作为士族女郎背后,要为家族担负起的责任。
即便那份责任已是被顾月承担去了大半,而永安侯夫妇将对于顾月的愧疚都弥补在了她的身上,从未强求过她的姻缘,更没有想过利用她为家族牟利。
有顾月在北宫为妃,有顾怀瑾远赴平城与胡人死战,她便仍可以任性的,自私的,为自己而活。
后来,顾家二房父子在平城战死,本就待她严厉的老夫人,更是苛责肃立,她动辄做错了什么,便要牵连的永安侯夫人一起挨训,道她母亲没有管教好她。
为了不叫老夫人迁怒她母亲,她便也渐渐学乖了,凡事都要先考虑家族荣殊,思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给顾家带来麻烦,给父母兄姐添乱。
再之后,便是顾休休在中秋夜宴上,突然发现自己能看到弹幕。她从弹幕上看到了她原本的命运——为爱失智,不惜自毁名声,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四皇子,最后兄长惨死敌军之手,而她族人担上通敌叛国谋逆之命满门尽灭,她自己也被四皇子当做玩物转送给谢怀安,结局凄惨。
这似乎让顾休休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乱世中生存,一步错步步错,若是不小心谨慎,一人便足以倾覆整个家族。
自那以后,她一言一行都要思而后行,像是攀附在险山峻岭,峭壁悬崖上的人,没有后路,唯有竭尽全力,改变命运。
如今顾休休改变了命运,也正如元容所言,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再没有了原本的随心所欲。
元容掌心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发,绕到她鬓间,将那额前飞扬的碎发,别在了她的耳后:“豆儿,你还没有准备好……睡罢。”
顾休休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道:“可是你的手……”
“无妨。”
说罢,元容随手将榻上的干果掬在一起,也一并放在了沉香木阔榻前的柜子上,掀起喜被,示意她进去躺好。
顾休休抿了抿唇,侧过身去,躺进了床榻里侧。他抬手扯了扯大红色的喜被,盖在她身上,也一并躺了下去。
阔榻很宽,约有两米多长,两人躺好后,中间仍空着不少间隙,就算再躺一个人也够了。
这床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换的,丝绸质地,柔软又舒适,顾休休端着姿态端了一整日,说是不累,却也早已是疲惫不堪了。
虽然东宫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但身侧躺着元容,那淡淡的中草药味萦绕在周身,她嗅着那熟悉而安心的气息,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待青梧殿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元容挥手将那满殿的龙凤喜烛熄灭,只留在一对喜烛在漆黑的寝殿中,映着淡淡的光亮。
她向来怕黑,即便是夜里,也要点燃一盏灯火——这一点,在大婚之前,顾月便特意交代了他,顾怀瑾也反复提醒过他几次。
只是他们却不知,元容一早就知道了此事。
顾休休睡得沉稳,似是毫不防备,听着她平缓而轻的呼吸声,他却没有了困意。
元容也侧过身去,只是不同于她将整个后背留给他,他是翻身面向她,微不可见地朝着她的方向,挪动了一两寸。
即便是挪动之后,两人之间仍是有些距离,可元容却心满意足了。他看着她散落在枕上的青丝,似瀑一般流泻,随手勾起一缕乌发来,缠绕在指尖,放在鼻息之间轻嗅着。
她喜欢茉莉花的清香,气味很淡,不那么馥郁,也没有月季牡丹的香味浓烈,便像是溪涧醴泉,清冽柔和。
就在他失神的那一瞬,熟睡的顾休休倏忽翻了个身子,将背对着他的身体翻转了过来。乌云托月般的青丝堆在枕上,半边侧颜掩在发丝中,只漏出莹白暖玉似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粉色。
元容伸出手去,指尖落在她的眉眼之间,抚过她绒细的黛眉,划过她纤密的睫羽,而后用明晰修长的食指,勾起她滑落坠在颊边的青丝,别在耳后,轻轻摩挲而过。
这是他从不敢奢想的一幕。
当年去了西燕为质,那整整年里,他受尽屈辱折磨,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处,可到底还是硬生生熬了过来。
后来回了北魏,他便一刻不停奔赴了边戎塞外,只时而回洛阳城中探望她。
待顾休休及笄那一年后,上门求娶的簪缨世贵便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而顾怀瑾多次打趣他,又曾试探着问过他,是不是也如同那些郎君一般,对顾休休心有所属,牵肠挂肚。
事实上,元容一直将顾休休当做妹妹——顾休休缠上他的那一年才将将五岁,他离开北魏前往西燕的那一年,她也不过七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