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卫瓒的预感没有错,哪怕安王没有给沈鸢一兵一卒,沈鸢还是只身去了康宁城。

当时离康宁城最近的将领,是同样因为嘉佑帝风波,被贬谪至辰关一带的晋桉。

那是卫瓒最庆幸的事情。

晋桉给了沈鸢能力范畴内最大的帮助,粮食、援兵、药材,皆是冒着违逆上意的风险私下调用。那时的康宁城百姓,还有曾经承过他一话之恩的晋桉,也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些愿意相信沈鸢的人。

沈鸢创造了第二个奇迹。

死守康宁的第二个月,恰逢辛国内乱,攻势渐缓,沈鸢和康宁城得以苟延残喘,撑到了开春。

辛人暂且退兵。

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无暇作战,卫瓒深入草原突袭,撵得对方四处溃逃,大胜而归。却没来得及回京,只联系朝中旧友运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边境。

他起初以为安王会不欲令他去。

后来想,兴许安王盼着他去。

兴许是调走他一次,见了后果,便的确怕了辛卷土重来,哪怕退让了康宁城,辰关也会吃紧。

又或许这里头,存着对沈鸢的恶意。

沈鸢如今稍有寸功,最不愿见的人,兴许就是凯旋的他。

可他不得不去见沈鸢,他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从前只是想不起沈鸢的笑容,如今却连他恼怒敌视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进城时先见的晋桉,晋桉告诉他,沈鸢就在沈家夫妇的旧宅。

旧日爱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时也几分狼狈,看了他许久、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什么。

他匆匆一路进城,已想好了许多好话。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如何说好话,可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如何去肯定沈鸢,如何与他说,他做得很好。

他想过沈鸢见了他会愤怒、会自惭自恼,甚至会避而不见。

什么样都好,怎样恨他憎他都好。

可他见到沈鸢的一瞬间,就知道不对了。

沈鸢静静坐在那旧宅之中,像是纸上绘着的人一样,苍白而单薄,抬眸静静瞧着他,浑身上下,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眼中也没有一丝情绪。

他立在门口,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他的后脊背。

他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许久才哑声问:“……照霜呢?”

沈鸢说:“像我父母一样。”

殉城了。

卫瓒终于想起,晋桉见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里到底包含了什么话。

沈鸢抵达时,原本镇守康宁城的武将已战死,晋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却不可能光明正大为他驱策。

沈鸢手中一颗棋也没有,与父母不同,他连自己都上不得马,坐镇两个月,唯一能用的将领,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

沈鸢一日一日教剑的照霜。

一夜一夜护他安宁的照霜。

沈鸢这许多年不能学武,他将所有学剑骑射的愿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

在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唯一能够安慰他的,也只有比他更有韧性、更坚强的照霜。

辛国来势汹汹,沈鸢一步棋走得比一步险。

终究是将照霜陷了进去。

沈鸢说:“我明知这样下去,她会死。”

“可我已没有法子了,”沈鸢说,“她每一次都骗我,说不会的,说她生来就是要做女将军的。”

“她说她若封了女侯,便能护得住我了。”

“……可她回不来了。”

沈鸢许久没说话。

这旧宅里布满了灰尘,从前沈鸢无论走到哪儿,两个小姑娘都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今那叫知雪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儿,想来已没心思再打扫了。

他也不知沈鸢在这里枯坐了多久,眼下是淤积了许久的黑,仿佛最后一点儿活气,都被散尽了。

卫瓒坐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劝他:“你先睡一觉吧。”

沈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卫瓒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将沈鸢抱起来,想要将他放在床上。

——当真轻得吓人了,一个成年男人是不会有这样的体重的,他仿佛没抱着肉,只抱着了一捧白骨。

这念头让他越发慌张了。

他不能仔细去想。

沈鸢却在一刹那,抓住了他的手。

沈鸢已经连抓紧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却还是能感受到剧烈的颤抖。

他听见沈鸢一字一字喊他:“卫瓒。”

“若我如你,能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将。”

“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

卫瓒不敢说话,也不敢回答。

他既不能说,哪怕是他,也守不住这一切,也不能说,若是他,便有了办法。

他不知沈鸢将他看作了什么,是自我谴责的一把利刃,还是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希望。

他只知道,他来迟了。

那一刹那,像是沈鸢最后迸发出来的一瞬火光,沈鸢静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沈鸢睡了没有,只是他在沈鸢的床边,静静守了他一夜。

守到了东方既白。

那一夜他被沈鸢的如果所蛊惑。

他陷入了许许多多的假设之中。

他曾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寄希望于假设,可那一天,他反复地想。

如若他在沈鸢叫他那一声时察觉了,沈鸢的忧惧和求助。

如若他将沈鸢留在身边,不曾让他回京城。

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时不曾与他敌对,哪怕只是让他多得几分肯定。

是不是沈鸢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鸢曾是那么坚韧的一个人。

但没有如果了。

沈鸢那双眼睛,却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从那天之后,沈鸢再也没跟他比过,再也没妒忌过他。

沈鸢活着。

可他也有一种预感。

沈鸢已活不多久了。

……

昌宜茶楼。

沈鸢在闲谈时,总忍不住瞧着安王的一双手——安王的指节上,叠了厚厚的伤疤。

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

见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来瞧了瞧,道:“昔年在辛时落下的,可是太丑陋了?”

沈鸢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王昔年那篇自罪书写得很是漂亮,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形神具备,只是据说回来以后,便再没见过了。

沈鸢怔了一怔,几分惭意摇头道:“并非如此,是沈鸢失礼了。”

安王便笑了笑,他这般笑起来的时候,总带着几分长辈的和蔼斯文。

叫沈鸢有时会想起嘉佑帝在面对卫瓒时的纵容。

却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间,想起卫瓒同他说的话来。

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没的。

引来了辛人入关,天下不知多了多少无辜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