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下官程安和,拜见刺史大人。”程安和连忙领着众人行礼,待莫瑀点头方起身擦汗,心下止不住犯怵。

这传闻中的活阎王怎么亲自来了,竟未曾先书信招呼,而是人到城门他才知道,叫他安稳几十年的心蓦地一颤,竟是看也不敢看一眼。

莫瑀勒马驻足审查周围民居,破败泥墙和陈旧瓦片,一时不知谁看起来更凄惨。

连夜的雨泥泞了路,街上人烟比陵旸少了一半,茅椽蓬牖窟窿处,偶尔露出一双稚嫩的眼睛向外望,似好奇这小地方罕见的外来客。

“刺史大人初来乍到,下官已备好……”程安和话未毕,莫瑀瞥过来的眼神就让他瞬间有如坠冰窟之感,他嘴上一时说不出话,待莫瑀转眸后才能勉强动动手脚。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叫他一瞬间感觉自己被莫瑀拧断了脖子。

那是经历过战争,杀过人的将士才有煞气。

莫瑀将这一片凋敝收进眼底,一时竟想着若是楚瑾看到恐怕又是神伤,他抿唇道:“去太守府,将近几年记载的匪患卷宗都拿给我。”

“这些年剿匪之务是你在负责?”他睨着马下唯唯诺诺那人,陈旧泛白的衣领边缘在昏暗阴沉的天空下,恍惚有细光闪过。

落了霜的眉峰细微一蹙,莫瑀心下冷笑。

如此欲盖弥彰,怕是闻着他来慌忙之下随手扯了一件遮盖,衣服尺寸明显不合身,遮盖不住大腹便便。

“是,是,正是下官,刺史大人请。”程安和连忙回应,边叫人将宴席打理好,莫瑀没制止,只低头想着什么便跟着程安和往太守府去了。

陈旧的架阁库内卷宗累积,连日的雨从未经修缮的破屋顶漏下,莫瑀将苍狼军交给副将部署,同张清英楚晟二人踏入架阁库寻找匪患记载。

这里隐约有一股霉味,程安和在一旁有些尴尬地陪着,做模做样同莫瑀一起翻卷宗,楚晟拿下一叠卷宗,手上触感湿黏,架阁之上的尘土抖落于鼻翼之间,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受凉了?”张清英放下手中的卷宗看过来,楚晟摇摇头低声道:“不碍事。”

他也不好当着程安和的面直说此地破烂,简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一看便是疏于政事。

于架阁库翻看多时,将近年来匪患相关卷宗皆找出莫瑀才作罢,程安和年近半百,多站些时间便腰背酸疼,几次想开口都畏于莫瑀冷肃的神情,便咬牙一忍再忍。

终于等到这尊神点头示意,程安和忙不迭拉开库门将三人请出库房,他点头哈腰跟着莫瑀在前,三言两语又言谈起赈灾款一事,莫瑀只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张清英替楚晟拿过手里的卷宗,见人还不乐意放下,敛住眼底笑意道:“不是嫌霉味重吗?”

“…你知道啊,”楚晟窘迫道,他出身旁系庶子,从小到大自然不如楚瑾锦衣玉食的娇惯,所以他也不是吃不得苦,只是对灰尘尤其敏感,“没事,我抱着吧。”

就在这说话期间,楚晟手里捏着的卷宗被张清英用巧劲一扯,瞬间就没了影,他不自觉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张清英。

他长相本有几分邪气,若是笑起来称得上是风流肆意,从前低眉敛神不轻易泄露情绪,世事打磨和人情冷暖叫他只笑脸迎人,混得左右逢源。

可他经年似乎和楚瑾与张清英待久了,人也随意得多,不再时刻纠结和谨记自己的出身,小心谨慎着做人。

便是被逗乐会大笑,怒了也会瞪人,他天生瑞凤眼上挑,瞪人时眼里擦亮一点珠光,在这样一张看起来有几分狡黠的脸上,无端显得有些稚气可爱。

“别瞪我。”每次楚晟瞪他,张清英就忍不住把对方想成一只小兔子。

他很想伸手戳一戳或者摸摸楚晟的头,又怕楚晟觉得冒犯,只好自己手痒心也痒地忍下。

恐怕楚晟自己也没察觉过,他瞪人时将唇角抿下,面颊会不自觉微鼓。

怪可爱的,张清英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面容不近人情,实则性格却亲和,即便如此楚晟也未曾经常见张清英露笑,偶尔一次便显得珍贵。

于是他反复看着对方嘴角的弧度,直到被轻轻弹了弹脑门。

“跟上,子檀。”

“来了。”楚晟手上空无一物悠闲得很,便乐得将手背在后瞅张清英,他眼瞳转了转,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身旁人的笑自以为隐蔽,却全都被张清英看进眼里,他似乎不经意抬头看看天,长睫下掩住莫名的笑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也不知道楚晟在笑什么,但张清英隐约觉得他们应是同一原因。

或许同友人待在一起,自然心绪就会放松吧。

“不错,嗯。”楚瑾握着雅雅的手写下一个人字,见小姑娘满眼新奇捏着手上的纸,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他松开雅雅的手转身到了另一个孩子身旁,对方因他的到来显得有些紧张,落笔之后楚瑾轻声夸赞了几句,孩子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质朴的笑。

巡视完一圈后楚瑾独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手上毛笔洇入墨里,耐心将桌上的草纸铺平整,随意落笔,点墨生花般摹出一条长街。

街上几人或打马而过,或挑担叫卖,阁楼的姑娘推开窗往外瞧,蒸煮黄粱酒的老嬷用棉麻布束好长发,期间嬉笑怒骂,喜乐嗔哀皆栩栩如生。

他落完收笔,闻着背后一声惊叹,杨尚在他身后忍不住赞道:“留白成趣,点墨如生,这般熟练干净笔画,楚大人好生厉害。”这纸张只是粗糙的草纸,便是普通写字都极其容易洇成一团,更何况如此细致的绘画。

这长街一角掩住无数楼瓦,却好像又展示了许多,杨尚本无意在背后窥视,只是见楚瑾凝神屏气不好出声打扰,而后自己也看得入迷了,不知不觉就站了许久。

“杨太守。”楚瑾见杨尚过来访查,心里对其满意了几分,只是待对方想靠得更近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后撤一步,他这一步撤得有些太明显,杨尚和楚瑾都一愣,彼此看着对方一时无话。

温热的感觉浮上面颊,楚瑾垂眸移开视线,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杨尚本也为刚刚的事尴尬得不敢看楚瑾,听着他咳嗽却忍不住望过去,不想这一眼又是一愣神。

这位楚大人惯是温润成熟,难得脸色染红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直有距离感的如玉君子沾上了烟火。

他五官生得极艳,若是沉眉冷笑便锋利得伤人,可偏偏是水一样的性子,叫人忘记那刺会扎破手,只想一亲芳泽。

杨尚连忙移开眼,生怕自己多看几眼遭人口舌,或被楚瑾更为避嫌。

“杨太守,此间事了我明日便启程往南阳。”楚瑾本想将刚刚的画作收起,却被走过来的雅雅巴巴问能不能让她拿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