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平安夜

裴筱一直在床上赖到了快五点,上海的冬日,这时候天都快黑了。

看着窗帘外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可沈璁还是没有回来,他才懒懒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进浴室前,他刻意拉开了窗帘,果然,等他洗完澡出来,一套干净的衣裳已经摆在了床上。

喜伯送来的是一套马褂长衫,样式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些过时,但能摸出来用的是极好料子;是男人的衣服没错,但好像并不是沈璁的。

因为沈璁要比裴筱高大许多,肩宽背阔,但裴筱穿戴好后却发现,这衣裳居然意外的合身。

“咚咚咚——”

就在他疑惑时,房门被人轻轻扣响。

“进来。”

“裴老板。”喜伯低着头进屋,手上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少爷很少在家用饭,屋里没有厨子,吃食备下得也少,你将就着用点。”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了,裴老板打算什么时候走,可以随时吩咐。”

虽然话里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但作为夜总会里八面玲珑的交际花,裴筱自然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他知道喜伯这便算是下了逐客令了,而且好像莫名带着些不悦。

“麻烦了。”

他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客气地道了谢,便看见放下碗后转身已经走到门边的喜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倒还挺合身。”喜伯眼神打量了裴筱一圈,“总算老头子还没老花眼。”

“这衣裳是少爷十几岁时候穿的,那会的男孩子长得快,今年做的衣服,明年就穿不上了;我看着这料子好好儿的,就没舍得扔,一直放到现在,果然跟裴老板的身量相当。”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走了,只留下裴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卧室里,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裴筱就看出来了,喜伯转身离开的样子明显是不愿多留的,就像对方之前跟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淡淡的,很显然并不打算跟他套近乎。

那为什么还要跟他解释这么多?

他隐隐有种感觉,喜伯是想告诉他,这是沈璁小时候的衣裳,穿不了了,不要了,所以,他也不用像第一次那样,再把东西送回来了。

这是沈璁的授意吗?

让他不必再费心寻些由头,当做二人再次见面的借口。

他也很希望是自己敏感,想多了,但当他试探着将手伸进衣兜里,果然还是摸到了厚厚的一沓法币——

足有第一次的三倍还多。

这么些钱,放到普通人家,够精米细面地吃一年饱饭了。

外面人都说,沈家七少爷出手阔绰,果然不是瞎掰的。

裴筱盯着手里的法币,微微牵起嘴角,露出点苦笑。

钱既然能揣在兜里,这事就算不是沈璁的授意,他也一定是知道;裴筱只是后悔,后悔中午迷迷糊糊的时候,为什么要拉住沈璁的手,让他赔那身衣裳。

沈璁还是跟以前一样,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他一时昏了头,居然生出了点荒唐的非分之想。

现在这些钱,莫说是赔上那两身被扯破的旗袍,省着点花,开间裁缝铺子卖旗袍也够了——

再加上身上这套马褂长衫,裴筱明白,沈璁这是打算彻底跟他断得干干净净,再也不扯上任何关系了。

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扉,也没有话本戏文或爱情电影里那些顾影自怜,对镜垂泪的桥段,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沈璁是什么人,能垫着脚从对方身上讨来点温柔,已经是赚来的了。

人在脆弱的时候或许都会有些短暂的幻想,但他现在已经醒了。

因为都是北方人的缘故,喜伯的手艺是他久违了的家乡的味道,他安安静静地吃掉了一整碗馄饨,汤都没舍得剩下,然后坐进了那辆凯迪拉克,临走前,还客气地跟喜伯道了谢。

还有那沓子法币,他也没忘记拿走。

同样的手腕玩两次,不止沈璁会感到无趣,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不怕沈璁像之前那样,粗暴地进/入自己的身/体,但他怕对方的温柔会像一条毒蛇,钻/进他的心里,就不肯再出去,还要骄傲地吐着蛇信,嘲笑他愚蠢又贪婪。

这次沈璁是玩够了,他也不想再继续。

收了钱,他在沈璁眼里才不会是个麻烦,这样他们才能彻底两清。

十二月的雨,每落一场,就添一层寒,两场雨后,终于到了外滩年轻人最时髦的节日——

圣诞节。

果然如裴筱所料,沈璁没有再出现。

*

黑色的凯迪拉克里,沈璁刚结束了一天的会议,看着车里堆成小山的请柬,紧了紧眉头。

“怎么这么多?”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随手将手边的几张请柬扔到一边,懒得一个个看。

“少爷,这已经是我筛选过的了……”副驾的保镖一脸为难道:“今晚是平安夜嘛,凑热闹的人肯定多,这些留下的,都是家世清白,地点也安全的,少爷可以放心,随便挑一个就是。”

沈璁闻言,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他从不来不在酒桌上谈生意,因为他不会允许酒精影响自己的判断,但酒桌上维护各方关系的应酬交际,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很显然,这些请柬也不过是找了个过节的由头,想攀一攀和沈家的关系。

这让沈璁突然想起个人来。

“这里面,有孔家的请柬吗?”

“有。”保镖一边肯定道,一边回身在被沈璁扔在脚边的请柬堆里翻找了起来,“我记得,是孔立文少爷派人送来的。”

自从上次一顿发作之后,沈璁已经很久没见到对孔立文这个人了。

那晚的事,是孔立文倒霉,正好撞到他被沈克山闹出一肚子火的枪口上;但他之所以对孔立文发那么大的火,其实不过是将计就计。

一开始,他只是打算找地方喝杯酒,放松一下,并没打算跟谁发泄;刚尝过裴筱的滋味,他对那晚孔立文的安排的确不甚满意,但凭他的心性,想要藏住这点心思不被人瞧出来,根本易如反掌。

他之所以大发雷霆,把火全都撒在孔立文身上,之后还故意将人晾在一边不管,为的就是现在这个局面。

那晚之后,孔立文被吓得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出现,但拿好的地在那摆着,钱已经花进去了,眼下入了冬,孔老爷子的身体也一天天不济,他也不可能干等着。

约莫也有两个礼拜过去了,他能拖的关系,该求的人,应该都已经找了一个遍,现在,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手里的烂摊子,除了沈家,没人敢接。

他敢再次把请柬递到沈璁手边,就是最好的证据。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沈璁知道,也该收网了。

现在再跟孔立文坐在同一张台面上,价码只能任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