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阴山
原本青砖铺陈的石塔残基刹那间变成一片幽光荧荧的水泽,深邃静谧的深处,幽光如游鱼般缓缓上浮。
洛元秋低头动了动脚,水面平滑如镜,不为外力所动。而在这水波荡漾的镜上,她的脚边空无一物,至始至终都不曾有倒影出现。
她仿佛感觉十分有趣,又用脚连踩了数下,抬头看着老人道:“这水与阴山里的那个湖有些相似。”
老人脚边倒映的并非他如今的模样,而是洛元秋方才在铜镜中所见的中年男人。他的模样在水中清晰可见,若仔细分辨,不难看出,他与这老人的容貌有几分相近,倘若老人再年轻个几十岁,约莫便是这个样子。
这中年男人衣着也有些古怪,高冠博带,两袖垂在身侧,不像现世人的打扮,倒似古时人一般。他从老人脚边离开,行为举止几乎不像个影子。他悠然自得地向洛元秋走来,在她身旁绕了几圈,袖手而立道:“我果真不曾看错,此人无影。”
他隔着水朝洛元秋笑了笑,洛元秋屈膝蹲下,手按在水上,荡开些许涟漪。她将这男人打量了一番后道:“你看起来未免有些太过于真,也不太像是影子。”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影子?我何时说了我是他的影子了?”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你若不是影子,那你又是什么?”
男人但笑不语,他在水中如履平地一般,所经之处晃起轻微的波纹,学着洛元秋的样子缓缓蹲下,两人四目相对,他道:“我不是什么影子,我就是他,他也是我,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影子就是影子,”洛元秋平静答道,“主次不可颠倒,你取代不了他,你不过只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她轻轻摊开手,目光中似有几分同情与讥讽:“正如我的影子,我若是不想放它出来,它自己就出不来。”
男人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身影,半晌后他起身,怪异地扭了扭脖子,望向老人所在处,语调冷漠地道:“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只是你的一部分?”
他好似癫狂一般将冠帽摘下狠狠丢到地上,犹自不解气地用力踩了踩,指着老人怒骂道:“像他这种愚蠢之人,要是没有我的庇护,哪里又能活到今天!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与他哪里有半点相似?这腐朽垂老之态,看着就让人作呕!你说我是他的影子?胡说八道!我分明就是他,这不过是我老了后的模样!”
洛元秋隔着水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嫉恨,男人越骂越急切,而老人却一点也不生气,极为宽容地道:“是,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的庇护,我这副残躯朽身,方能苟活至今。”
说着还向着水中的男人作揖,洛元秋略感奇妙,忍不住笑了笑,抚掌道:“有趣,自己骂自己,自己给自己赔罪……前辈倒是能伸能屈,不愧是从北冥盗取秘法的高人。”
老人身形一顿,抬首看向她。水中那男人喝骂声戛然而止,如虚影般渐渐淡去,融进水深处幽蓝光泽里。
“原来你都知道了。”老人叹道,“不错,这秘法正是我从北冥所窃,不过也是我应得的。”
洛元秋颇感乏味地捏了捏鼻尖道:“说古就先不必了,我也不想听诸位的恩恩怨怨。你们活了几百上千年了,这情仇恩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她眼中波澜不惊,淡淡道:“北冥创了这秘法,引诱修士修习,若不幸化为傀,就丢入海沟中以充咒人;若得幸熬过此劫,便纳入白塔当中,研习此道,推演法门。而你,偷了这秘法,还不是用凡人来试药,都是为己之利肆意妄为,你与北冥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老人手中灯盏轻摇,低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数有定,凡人碌碌此生,终难逃一死。就算今日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这么做。谁不想长生不老?空叹日月无情,难道就能挽回这垂老之躯了吗?”
他舒展双臂,面上显露出几分狂妄之色,与之前水中那男人的神情何其相似。
洛元秋微微摇头:“你都活了数百年了,难道还未活够吗?我以为人生百年,只要有”
只要有什么?
她话音一滞,回想起的,居然是早上景澜在她耳边的那句追问。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心口处隐痛传来,她有些恍惚,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句话,又让她想起别的事。
“……你问我什么是人?这问题倒是问的好,依我愚见,人会恼怒忧虑,喜悦高兴,并不能以一言概之。倘若神要无情无欲,那人便是有情有欲,会动心会痛心……对了,你可为谁动过心吗?”
她忽然一笑,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道:“人生百年,只要你动过心,就不算是虚度。”
“当然。”洛元秋认真看了眼老人,深思细想后道:“如果像你这样,几百年都与自己影子为伴,我想应该没什么可心动的,大约已经心如死灰了吧?”
老人不怒反笑:“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到如今来,居然还有人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守住本心,你拿什么破境?”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奇怪,我又不想长生不老,为何要守住本心?既然心动就随它去,我能不能破境靠的不是心静,是心境。心境不到,又无毅勇而行,要如何破境?”
她轻轻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虽然勘悟了生关,却不曾勘破死劫。你止步于此,只因你心有畏惧,跨不过死,所以心境难升。而天地间自有法则,生死依存,凡生灵皆有一死。故而你将自己与影子相融,就是为了让它们代你抵挡消亡之力,免去死劫……但,这到底不是真正的破境。”
洛元秋兴致盎然地围着老人走了半圈,低头去看他脚下倒影。其实老人本有影子,只是颜色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
水中那个弯腰的身影好像被什么东西吃了一样,右臂缺失,双腿下模糊成一片,乍然看去,像个虚无飘浮的游魂,不敢也不能触及地面。
洛元秋心想这人真是大胆,专行剑走偏锋之事。但想想一个人若活了几百年,做出什么疯魔的事也都不稀奇,看了几眼平淡道:“你还用自己喂它们?就不怕融成一体,难分彼此,最后彻底分不开了吗?”
想到他那影子疯狂到妄图反客为主的模样,洛元秋略为同情地瞥了老人一眼。老人仿佛察觉到她心中所想,牵起嘴角冷冷一笑:“欲得便有失,这世上岂能有无失只得的好事!”
洛元秋敷衍地点点头,又问:“你有几个影子?它们在一块时一般做什么?”
她无端蹦出许多奇思妙想,双手环抱在胸前,神采飞扬道:“不会没事就吵嘴吧?吵了你又打不得,反正都是你自己。那自己和自己争执,若是输了怎么办?影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离家出走?我师弟就是如此,每次打不过我的时候就佯装要带着猪叛出师门,不过一般走到山脚下就再也走不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