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浮生

窗外阴云沉沉,好像随时都会朝着船压下来。不过多时,开阔的河面泛起涟漪,风裹着泥土腥味吹了进来,云中一道闪电掠过,闷雷声即刻而至。

洛元秋只看了一眼便从窗边离开了,景澜坐在屏风后,听到脚步声近,便道:“怎么不看了?你不是说从没坐过船,打算多看看两岸风光吗?”

一说起此事洛元秋便郁郁不乐。

“又要下雨了。”洛元秋一脸郁闷道,“为什么一直在下雨?”

她平生第一次坐船,正满心雀跃地准备欣赏沿岸风光,谁知道一出了永州天气突然一变,朗朗晴空顿时被阴云所替代,紧接着就是接连半月的小雨。船行江面,放眼望去细雨如织,水雾迷蒙,着实没什么景致可看。偶然遇到放晴,大多又是在傍晚黄昏,白雾横江,山色凄楚,连星月都难得一见。

景澜道:“时节便是如此,你不想看了就过来把这本书读完。”

两人在船上也无事可做,洛元秋原本准备画符,但船身一遇风浪便会有颠簸,一笔落错,这张符就彻底废了。再浪费了一叠符纸之后,洛元秋又蘸着茶水在木桌上勉强画了几天,而后说什么都不肯再画下去了。景澜便提议,像在家中那般,让洛元秋继续读书给自己听。

洛元秋依言坐下,将桌上灯台台身旋转,直至咒纹对齐,一点微弱如萤的光亮从灯台上慢慢升起,而后越来越亮。明净温和的光仿若水流般轻淌而下,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如圆环一般。那光芒明亮却毫不刺眼,正适合看书写字。

此物名为水灯,是洛元秋从王宣送的箱子里翻出来的。除了符书古卷以外,王宣还别出心裁地送了许多小玩意,有不少都能派上用场。

洛元秋感慨师弟的体贴人意,景澜听了只道:“还债罢了。”

两人相对而坐,洛元秋翻开书找到前日所读的那一页,百思不得其解:“你出门带着一箱笼书做什么?”

景澜用布条将眼睛蒙上,答道:“给你找点事做,你看,这不是就用上了吗?你说王宣体贴,难道我这还不够体贴吗?”

她这般振振有词,洛元秋颇为无语,看着面前的书道:“这又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啊?”

说完她凑到景澜面前,慢慢靠近,景澜纹丝不动,两人鼻息相触,洛元秋观察了她一会儿,指尖在景澜脸颊上戳了戳,说:“师妹,我发现你的脸皮好像变厚了。”

景澜握着她手腕拉到嘴边轻轻一咬,浅红唇角慢慢弯起,仿佛寻着什么趣味般,道:“你的脸皮倒是变薄了,莫非是因为在外头的缘故?昨日在床上,你……”

洛元秋瞬间就脸红了,拿起书慌忙翻开,道:“看书看书,读到哪里了?啊我记得起来了,应该就是这儿,‘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不必去看也能猜到,她此时必然恨不得把脸埋进书页里。景澜听着读书声,手指放在桌沿轻叩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行程中虽是阴雨连绵,但商船一路顺风顺水,阻碍甚少。因玉家商行名声在外,兼之沿途有人提前打点,路遇关卡也很快被放行,原本需要两个月多的路途,一个半月不到就快要走完了。

洛元秋被闷在船上多日,又逢大雨暂出不得,整日对窗枯坐,不然就是为景澜读书换药。等到书读完,连景澜的眼睛都能看见东西了,船却还没到目的地,她便像无人浇水的草木,一日日憔悴下去。

对此情形,景澜道:“你想想看,那些在深山老林里找个石洞便钻进去的前辈们,哪个不是为了磨练心性,自困于洞穴中静修数十年?你才过了多久,这就已经受不了吗?”

洛元秋爬在桌边有气无力道:“说的是,可前辈们所在的石洞也不会像这船一样来回摇晃啊!我又不像你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再这么晃下去,我都快看见星星了!”

景澜只觉得好笑,解下蒙眼的绸布道:“既然你这么不喜欢呆在船上,那明天就下船吧。”

洛元秋厌厌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冲州不是还没到吗,怎么这就要下船了?”

景澜不答,只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得第二日,景澜事先吩咐商船上的人靠岸将两人放下,洛元秋一个多月来下地的次数屈指可数,脚踩在平缓的土地上,终于不必再如船上时那般时不时东摇西晃,一时竟有些不大习惯,走了几步左脚踩右脚,差点摔了一跤。

经船上数月修养,景澜眼睛已经好了大半,现在能看见东西了。只是仍嫌白天光亮刺眼,故而依旧戴着帷帽。她与洛元秋一同站在岸边,二人打扮一看便知是从北而来,又因是年轻女子,颇为引人注目。

洛元秋把师弟师妹们临别时送的礼物都装进了一个包袱里,为出行方便,特地背在背上。唯独林宛月送的符剑无处可放,只能握在手中。

景澜惯用左手剑,为便于出剑,握剑时常用右手。洛元秋则与之相反。她低头看了看景澜手中那柄漆黑咒剑,再看看自己这柄白色符剑,这一黑一白倒是登对,她忽然体会到林宛月的另一层意思,玩心顿起,碰了碰景澜手背道:“你看这两柄剑像不像一对?”

景澜慢悠悠道:“人都已经是一对了,更何况是剑。”

往日在人多的地方景澜都鲜少开口,许是卸下了一身重担,洛元秋发觉她自从离开长安之后话多了不少,顺口接道:“我们符师才不会和咒师为伍。”

今日天色微阴,难得没有下雨。虽无日光,却也十分闷热。洛元秋见此地树木生长的格外高大茂盛,碧水中繁花如帘,往来行人多着薄衣短衫,全然是另一番风土人情,好奇道:“这是哪儿,我们不去冲州了?”

景澜神色平静:“等人来了再告诉你。”

不过多时,一辆青帘马车在二人面前停下,驾车之人身材雄伟,眼上一道长疤斜穿脸颊,匪气横生,路人急忙避让到一旁,唯恐来者不善。那人跳下车朝景澜抱拳行礼,景澜亦还礼,对洛元秋道:“先上去。”

待两人上了马车,景澜道:“曾先生是我娘留在南陵旧邸的管家,他喉中有疾,不便开口说话。”

洛元秋略一思索,皱眉道:“南陵?难道这里是……”

“不错,”景澜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我们现在就在黎川。”

洛元秋闻言有片刻失神,勉强一笑:“怎么起意要来……这里?”

景澜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低声道:“师姐,你还会害怕吗?”

洛元秋仍有些不敢相信,揭开车帘向外看,只觉得那些景致未有半分相识之感,过了许久方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