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咕嘟。”

口干舌燥, 洛少宁猛地灌下半壶水。

他是第一次来桑干城。

身为大皇子燕北临麾下幕僚,他虽甚少露面,却几乎没离开过京都,更别提是随着商队, 一路遮掩行踪, 到如此偏远的地界。

然而,现下夺嫡之争越演越烈, 京中能被拉拢的势力早已被各家瓜分干净, 他此行,便是奉命来游说顾琮, 顺带瞧一瞧,在草原大出风头的席冶。

——后面这消息有将军府帮忙捂着,并没多少人知晓, 但殿下一直关注对方,总有门路弄清某些风吹草动。

与洛少宁想象中不同, 这座位于边关的重镇,非战时, 竟比他先前经过的内陆城池更热闹繁华, 他事先换了路引,又做了更适合行商的打扮, 从始至终, 都没引起任何怀疑,却在进入这桑干城一炷香后,被一队巡逻的士兵「请」去了将军府。

说是将军府,实际就是个三进的小院, 位置偏僻, 甚至没有一块匾, 分量重到足以让京中现有格局洗牌的男人,正拎着筐豆饼给马加餐,瞧起来格外接地气。

“顾将军。”既已露馅,洛少宁干脆开门见山,想坦白自己的来意,谁料,刚说一句话,他就被人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你的主子是谁,”淡定地,顾琮揪了一束干草,递到乌云嘴边,连头都没回,“没兴趣,希望你能尽早离开。”

说是希望,但洛少宁毫不怀疑,如有必要,对方会直接把自己丢到城外,哪怕此刻天色快要擦黑。

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反击的可能,押送他的士兵退下,马厩旁只剩下顾琮一个人,开门见山,洛少宁道:“陛下病了。”

“最开始仅是普通的风寒,后来却愈发严重,嗜睡、易怒、健忘,直到我离开燕京时,龙椅上已经三日没坐人。”

而以那位对权势的掌控欲,若非出了意外,或者另有打算,本就对年龄格外在意的陛下,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向群臣展露自己的虚弱。

因为那意味着「衰老」,意味着「失控」。

顾琮的动作顿了顿。

“将军应当还未听说这事,毕竟,朝堂上,此刻是陛下最疼爱的四皇子代为监国,有些消息很难传出来,”来桑干城前便想好了切入的角度,洛少宁意有所指,“听闻陛下病时,是贵妃娘娘日夜不离,贴身伺候。”

“如今亦然。”

——下毒、软禁、或者其他什么手段,能站在燕京朝堂上的,都绝非蠢人,然而,老皇帝先前因猜忌对百官的各种打压,无疑让他失去了许多忠心的臣子,现今剩下的,比起救驾,更多在琢磨怎么站队。

顾琮瞬间明白了燕北临的打算:

清君侧,扯一面足够正义的大旗,做一件本质上和四皇子相差无几的事。

而在世人眼中,将军府,几乎是「忠君」的代名词,只要确认陛下当真被软禁,回京救驾就是板上钉钉的选择。

这也是洛少宁冒险来桑干城的打算。

因得陛下对贵妃和四皇子明晃晃的偏爱,朝中文臣,愿意真心支持殿下的实在少之又少,留给他们拉拢的,便只有远离燕京的武将。

近来燕朝边境的小国蠢蠢欲动,殿下本想请命镇压,顺带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却未成想,四皇子竟孤注一掷、对老皇帝下了手,京城局势乱成一锅粥,殿下不得不临时放弃原定的计划,亲自坐镇,转而派自己来联系顾琮。

假如洛少宁也有一个类似1101的系统,他就会清楚,身为堂堂主角攻受,他和燕北临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完全是因为席冶:

没了对燕朝满怀仇恨的反派小号搅浑水,边境小国与燕朝的几次交锋,不过小打小闹,压根无法像原著中那样,让京城里的王孙高官感到威胁、自发停止内斗、一致对外,连预感到母家即将被开刀的贵妃都延迟了给老皇帝下药的时间。

某种意义上,正是小号挑起战争,才给了主角攻燕北临喘息和发展势力、积蓄实力的机会。

可席冶这个咸鱼的本尊,成亲没几天,便跟着顾琮去了桑干城,原著中小号合纵连横用来挑事的时间,全被他用来吃吃喝喝调养身体,最多是在与主线毫无关联的草原上赛个马,顺便谈个恋爱。

所以,贵妃和四皇子比原著更早给老皇帝下药;所以,燕北临比原著更晚去边境,错过了壮大自己的机会;所以,没了外患的大臣将心思都放在了「内忧」上,各自站队,逼得洛少宁不得不费劲心思出京,来见剧情后期被一笔带过的顾琮。

牵一发而动全身,懒散躺平的反派,依旧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蝴蝶效应。

但顾琮的回答却彻底出乎了洛少宁的预料。

毫无犹豫地,他道:“尽快离开。”

“我不想说第三次。”

洛少宁:??怎么会?顾家世代忠良,他眼下可是请人回京救驾,再不想蹚浑水,皇帝总要管。

“顾家的忠,并非愚忠,”等乌云吃饱喝足,顾琮终于第一次转过身来,“龙椅上坐的是谁无所谓。”

“只要姓燕,只要天下安稳。”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对方却说的面不改色,洛少宁心下一沉,暗暗觉得事态正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但顾琮确实有这个资本。

草原一天没有彻底臣服,就一日没人敢动顾琮的位置,保持中立,待一切尘埃落定,无论最终谁为新皇,对方都可以好端端当自己的大将军。

如今等不起的,是他们。

“将军的祖父,当年并不赞同立四皇子为储君,”不死心地,洛少宁继续,“贵妃娘娘,亦没少给您下绊子。”

“若四皇子登基,您的日子,可未必还能这般自在。”

想起这小院的另一位主人,福至心灵,洛少宁道:“席家……”

面前男人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来。

那是真正杀过人、见过尸山血海的眼神,凌厉的,仿佛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好在,下一秒,一只肥嘟嘟的兔子顶着满头干草,从顾琮手中的筐中钻出,它大抵是馋马儿的伙食,在里面吃饱喝足躺了许久,等最上面那层草料空了才惊醒,睁着双圆溜溜四处乱转的眼睛,瞬间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洛少宁敏锐注意到,对方后背的毛,秃了一大块。

兔子?

顾琮居然会养兔子?

就在他脑内闪过种种疑惑震惊时,一道陌生的音色响起:“有,客人?”

如同坚冰遇上暖春,洛少宁亲眼目睹了何谓变脸,何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刹那间,顾琮的眉眼平和下来,带了笑,简直称得上温柔:“嗯。”

“怎么没多睡一会儿?”

洛少宁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果然瞧见了一张曾在画像上见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