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许久, 方守行听见了赵元驹的声音。
“又或者,摇光是因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才想着瞒过我们呢?”赵元驹说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要这般袒护沈摇光吗。
方守行只觉五脏都是冷的。他凉凉地心想,若不是他们这样对沈摇光的庇护,想必即便是他, 也不会对沈摇光生出什么排斥的想法。
方守行的眉眼沉了下来, 不见半点嫉恨, 反倒露出了担忧关切的神色。
“若仅仅是这样……我也便不这样担忧了。”他说。
“可是……师叔可知, 几乎就在同一日, 白云观的齐占元道长便在饮冰山离奇死亡?”
赵元驹眉心一扬, 看向方守行的神色有些意外。
便见方守行神色晦暗,片刻之后,才勉强叹息道。
“罢了。”他说。“想必也是我多思。”
“你是说,齐占元身死, 与摇光有关?”赵元驹却在这时追问道。
“白云观的澄玄子前辈曾来寻过我。”方守行说。“他说……他多少也有些怀疑摇光。毕竟齐占元道长的修为, 师叔也心知肚明, 修真界中有几人能与他抗衡?而今尚没有闭关的, 只剩下我们这寥寥几人了,而当时离他最近的……也只有得到了传承的摇光了。”
“你这样说,便是摇光与隐门之间有关系了。”赵元驹说道。
方守行自然就是这个意思,但他此时必不会直言。
他定定地看向赵元驹, 片刻,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只盼是我想多了才好。”他叹息道。
——
点青峰座下的首徒商骜在璇玑仙尊的门前跪了一夜, 整个主峰中服侍的弟子们都诚惶诚恐的。
甚至有些个胆子小些的弟子, 来往端茶洒扫都不敢从他面前路过, 生怕冲撞了他。
毕竟跪在那儿的那位,可是他们正经该尊称一声师兄的商骜啊。
而商骜的消息,也从这些人的口中不断地传到了沈摇光的耳朵里。
有说商骜衣袍湿透,已然冻得面色发白,问沈摇光要不要请商师兄先去换套衣服的,也有问是否需要给商师兄准备茶食的。还有几个想从中劝和帮忙的,试探着问沈摇光还需要商师兄跪多少个时辰。
沈摇光素来最怕嘈杂吵闹,这日竟由着他们这般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闹到深夜。
一直到送茶送水的弟子都歇下了,想插手帮忙的也放弃了,沈摇光身侧才终于清静了下来。
而窗外的月色之下,新一个夜晚的霜也落在了窗外的芭蕉叶上。
那片薄薄的霜,直像落在了沈摇光的心头上。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掠过,吹得那芭蕉细微地簌簌响了几声。
沈摇光应声站了起来。
这风像是给他递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台阶一般,又像是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小的风,并不会带起多少寒意,他却一把拿起了旁边的那件大氅,推门出了房间。
穿过院落,他推开了院前的那扇门。
门上悬着灯笼,暖熏熏的光,将青石砖地上的霜照得一片雪白,像真是在月色下落了雪。
恍惚间,沈摇光像是回到了初见商骜的那一日一般。
那日的商骜,也是这样静默无声地跪在他面前,通身染霜,与周遭冰冷的寒气融为一体。
沈摇光垂眼看着他。
当日的他,只想着给这个坚韧单薄的少年一片遮挡霜雪的屋檐,却不想会有这样一日,这小子生得愈发高大,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执着而复杂。
那一片弯折不断的硬骨头,竟有朝一日用在了他的身上。
“起来。”沈摇光对商骜说道。
可是商骜就连身形都没动。
“怎么?”沈摇光见状问道。“你是在用这样的办法与我置气?”
“我没有。”他原没奢望等着商骜的回答,却没想到这雕像一样的小子却在这时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冻了一整天,那副嗓音都像结上了冰茬。
沈摇光没有言语,就见商骜匆匆地抬起了头。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那双黑眼睛里转瞬即逝,竟有一片掠过的红光。
只是待沈摇光定睛看去,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便是檐上暖色的灯光,都仅浮在那瞳仁的表面,像是浓黑海面上倒映出的月影。
那双眼里有一瞬间的慌张,像是毛头小子被误解了旖旎心事时,不知如何解释的慌乱。
“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
他只是了片刻,才沙哑地挤出一句话来。
“只是……弟子自知心思肮脏,该罚。”
“你既知有罪,就自去戒律司领罚。”沈摇光见他这模样,不由得一时气急。“跪在这里是做给谁看?”
商骜张了张嘴,瞳仁里竟蓄起了一片薄雾。
片刻,他低下头说道:“……弟子知错。”
说着,他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他嗓音中竟有几分压抑的哽咽,站起身的动作虽很平稳,不见半点摇晃,却不知为何看上去竟那样可怜。
他退后几步,朝着沈摇光行了礼便要走,却在他转身时,沈摇光叫住了他。
“回来。”他说。
——
他与商骜一前一后地进了他的住所。
关上门,沈摇光也一句都没有言语。他既不叫商骜坐下,也不与他多言,只走到桌边倒出了一杯热茶,放在那儿,自己便坐到了另一边去。
商骜看了看那茶,又看了看他,没有动。
沈摇光也不说话。
夜色如水,二人便这般相对无言,一直到商骜实在受不了的似的,抬起头看向沈摇光。
那双眼,竟像是只被熬熟了的鹰一般,带着种驯服的认输。
“师尊。”他道,沙哑的嗓音像是告饶。
沈摇光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要等茶放凉了才罢休吗?”沈摇光干巴巴地说道。
便见商骜乖巧地低下了头去,驯服地走到那桌边,也不坐下,只端起了那杯茶,在氤氲的热气中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沈摇光就看着他说。
若教沈摇光老实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去看商骜,为什么又要将他领回来,又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喝茶。
因为他要责罚商骜吗?戒律司十二个时辰都开着门的,他现在让商骜自己去领罚,不会没人接待他。
那是要商骜迷途知返吗?
可想到这个,沈摇光却又不知怎的,心里并没有舒服多少,反倒又堵了几分。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此时既是同商骜僵持着,也是在同自己僵持。
于是,他眼看着商骜喝完了那杯茶,再放下茶杯时,他喉中粗粝的冰碴似是终于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