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为反贼立传

张希孟提着笔,良久,墨汁滴落,染黑了一片,他只能抓起纸张,烦躁地搓了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这一篇文章并不好写,事实上张希孟虽然文采在朱家军这边,还不值一提,但是论起作文说理,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觉得困难重重。

因为前面的文章,张希孟都写的理直气壮,哪怕让完颜构跪下,那也只是挑战张希孟并不在乎的纲常罢了。

可是这一篇文章,涉及到的人,多数都充满了争议,如何评价,也是莫衷一是,想要写得公允而得体,着实考验功力。

写起义领袖,陈胜吴广这种还好说,可黄巢之流,又该怎么算?

方腊反抗北宋,固然有理,但是他又是摩尼教的首领,这种人该怎么评价?

由方腊联系到彭莹玉,这俩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一个是摩尼教,一个是白莲教,一个反抗北宋,一个一心推翻大元。

或许可以说推翻元朝,是跟胡虏对抗,更加勇猛刚强,值得夸耀。可反抗胡虏的,又岂止彭莹玉一人?

文天祥这种抗元名臣,岳飞这样的抗金名将……再往前追溯,隋唐抗击突厥的名将,又或者五胡猖獗,横行中原,挺身而出的一位位猛士,祖逖,桓温……又或者位列网庙十哲旳冉闵天王。

更不要说,早早就被儒家认定为恶人代表的盗跖……

这么多争议颇多的人物,贯穿几千年的历史,几十个朝代,风风雨雨,纷纷扰扰,早就历史的沙尘层层掩盖,想要说清楚这些事情,的确是有点难为人了。

张希孟几次迟疑,终究无法落笔。

文章难做啊!

张希孟索性放下了手里的笔,从住处出来,想要散散心,理一理繁杂的思绪。

凑巧的是,张希孟离开军营没多远,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片庙宇,从大路上,不断有人过去,看起来香烟缭绕,十分兴旺。

张希孟皱着眉头,片刻之后,他才想起来,那不是当初战俘营和倪文俊大战,为牺牲将士立下的庙宇吗?

张希孟还清楚记得,那一次一个叫张文贵的大元忠臣,战死在了沙场上,尸骨无存,另外还有一千多勇士,把生命留在了这里。

看起来这座庙宇香火还不错?

张希孟好奇之下,也就走了过来,想要瞧瞧究竟……他这人年轻面嫩,又穿着布衣,也没有任何名贵的佩饰,看起来还真就个村里的穷学生没啥区别,最多长相英俊一些,气质出众一些,个头高挑一些……一些一些,累计起来,就显得不那么平凡了。

同样走在路上的大爷大妈,都下意识仰望这个年轻人。

好一个俊后生!

这是谁家的孩子?

成亲没有?

用不用给介绍一个?

我们家的那个丫头就挺好的,去年还进了学堂,都会背三字经了,简直是大家闺秀,要不要认识一下?交换个八字?

张希孟当然不知道这些大妈的心思,他只是向四周看去,道路明显比当初宽阔,百姓用黄土垫道,在两边种上了翠竹,节节挺拔,气象凛然。

果然和庙宇十分搭配。

张希孟走到门前,发现门前有一个老汉,正拿着扫帚,一遍一遍,清理落叶。他一边扫着,一边对前来拜祭的百姓道:“都快着点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关门了。早点回家,别让家里头惦记着。”

前来烧香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老头的唠叨,大家伙报以微笑。有人干脆从竹筐里拿出一些东西,送给老汉。

有枣糕,有鸡蛋,也有鞋垫。

“老李叔,好好看着,仔细打扫,可别怠慢了。”

老汉接过东西,微微一笑,“放心吧,伺候不好这庙里的人,我死了会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放心吧,早晚一杯茶,初一十五一碗酒,逢年过节,三牲祭品……就算我死了,这庙里的香火也断不了。”

这时候又有人道:“说得没错,等老李叔干不动了,咱们就重新推选,当初他们舍命保了咱们平安,咱们就要让他们香火不绝,世世代代,永享祭奠。”

百姓们轰然答应,人们相继涌入,去拜祭里面的英烈……张希孟听了片刻,他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老汉的面前,冲他笑了笑,随即道:“老伯,我是外地人,看过了不少道观佛寺,这里似乎和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头一听这话,竟然来了精神,笑呵呵让张希孟坐到旁边的回廊上,还给他一张狗皮垫子。

“年轻人,你不知道吧?当初倪文俊那个贼,领着好几万人,就要打我们。那时候铜陵的兵马才几百人,差了那么多,你说我们怎么办?就等着被人家砍脑袋吗?”

张希孟道:“自然是不能的,你们可是求救了?”

“求救?那也来不及了,幸好当初在我们这儿,还有两万多战俘营的壮士,他们站了出来,跟那个倪文俊拼命,保住了铜陵……你可不知道啊,那个仗打得可惨了,就是拿人命填啊!他们都是好汉子,硬骨头,愣是没有一个人害怕的。都舍死忘生,拼了性命,没有他们,我们铜陵百姓,全都完了。”

聊起这些事情,老汉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把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热情洋溢地又讲了一遍。

他们告诉张希孟,在修建了庙宇之后,铜陵百姓除了不断有人祭祀之外,还仔细寻找,在泥潭里,在战场上,又相继找出了一百多名牺牲的人员,核实之后,把他们的名字,也刻在了石碑上,放在庙宇之中,接受香火供奉。

排在最前面的张文贵,他的名字下面,总是少不了酒水……听人说他在战俘营的时候,就喜欢喝酒。

但是战俘营的酒水太少了,不但要积极劳动,还要和其他酒鬼竞争,一个月也喝不到一次。

现在终于可以喝个够了。

张希孟沉吟少许,也被铜陵百姓的举动感染了,心中颇为震撼,他还想知道更多,这才好奇道:“我听说这些人都是元廷俘虏,不少还是元廷大官,他们似乎干过不少坏事,老伯你觉得能一笔勾销吗?”

老头眉头挑动,似有不悦,觉得张希孟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他依旧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年轻人,我老头孤苦一生,两個儿子被狗鞑子抓走,不知道死到哪了,婆娘活活哭死了……我恨狗鞑子!恨不得生吞了他们。可我也不能忘恩负义啊,一码归一码,这些壮士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他们都改好了,又为了保护铜陵,保护大家伙,把命都搭上去了。”

“要还是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我们也太小人了?别人老汉不管,我这辈子就替这座庙洒扫照看,等我死了,就埋在竹林下面,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念着他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