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雨如注。

杨文煦是雇了车来的,但雨下得太快太大,车夫没找着合适的地方避雨,风卷着雨,从车窗车帘处侵袭进来,等终于进城归家时,杨文煦和陆兰宜身上都沾了不少水气。

姜姨娘在门口等着,见到杨文煦下了车,连忙把他拉去沐浴换衣。

翠翠也守在门边,眼神忧虑地落后一步迎了上来,兰宜以为以她藏不住话的性子,必定得问些什么,谁知一路走着,翠翠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迈进屋门,翠翠叫了一声铃子,让她去厨房要热水,而后才伸手来紧紧抓着兰宜的手臂,眼泪滚了下来:“奶奶,我担心死了……”

兰宜表情松动了点,拍了拍她的手,道:“我饿了。”

算起来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

翠翠顾不上哭了,忙抹了眼泪往厨房去,催着下了碗骨汤面来,见兰宜坐到桌前便开始吃,嘴唇烫得殷红也不停下,次后连汤都喝尽了,她惊得想拦又不敢拦:“奶奶在外面没用饭吗?慢点——奶奶这么吃能克化吗?”

兰宜抽空答:“没事。”

但翠翠说得对,她其实不行。

脆弱的肠胃经不住折腾,不一会功夫,兰宜便将吃进去的汤面吐出去大半,昏沉将失去意识之际,她听见翠翠急得大叫,又似乎听见周姨奶奶的声音,再又似乎有人迈步进来,翠翠上去求救:“大爷,快请大夫来,奶奶不行了……”

这句话倒是很熟悉,她从前总是听见。

兰宜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不行了吧,该做的事做得差不多,再活下去,她自己也有点不耐烦了。

胃似火灼,兰宜心中却是轻松,放任意识跌进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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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有朦胧天光。

像是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光洒进窗内,又透帐进来的感觉。

兰宜叹了口气。

怎么又醒来了。

喉间干渴,她将帐子掀开一线要茶。

翠翠正蜷在脚踏上打盹,一惊而起,手忙脚乱地倒了水来,服侍兰宜慢慢喝了,又出去从隔壁耳房把一直温着的粥盛了小半碗来,解释:“大夫说,奶奶眼下只能用这个。”

兰宜手足无力,由她扶起,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期间翠翠十分紧张,总怕她连白粥也克化不动,再吐出来,好在直到喂完,兰宜都没有什么反应。

食物的实在感熨帖进胃里,兰宜歇了片刻,有力气问话了:“大夫来看过我?”

翠翠点头:“大爷请的。大夫说,奶奶主要是饿的,但受了凉,肠胃又弱,不宜用药,让先用米粥温补几顿试试,若能进下去,问题就不大,慢慢养着就好了。”

兰宜对大夫说了什么不感兴趣,又问:“大嫂来过了?她怎么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她对纪大嫂报的口信有疑惑。

如果杨家真的知道她在仰天观干了什么,杨文煦不会那么平静地去接她,接了以后,回来的路上不会忍耐得住不逼问她——虽然可能一大半是因为暴雨,最后,不见得还会给她请大夫。

翠翠的表情变得恐惧。

兰宜有点诧异,很明显,翠翠知道。那杨文煦又怎么会——?她了解杨文煦,他养气功夫再好,没好到这个地步。

“大奶奶昨天傍晚来和大爷说,”翠翠声音带一点颤抖,开始说话了,“奶奶不知道什么缘故被关在了仰天观里,大爷赶在宵禁前出去打听了一通,得知城里好几家大户都有人和奶奶一样没回来。”

兰宜点头。

仰天观名义上已经不接待外客,昨天还能进去的,都不是普通百姓。

“众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大爷回来再问大奶奶,大奶奶还是说不清楚,大爷声色厉些,她瘫在椅子里哭起来,大爷不便和她计较,只得罢了。”翠翠左手紧握着右手,借此让自己能述说下去,“当时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了,大爷说,明天出城去接奶奶,让大奶奶先回家去。大爷还说,既然不只奶奶一人被关,想来不是奶奶的事,让家里不要张扬。”

兰宜明白了。

杨文煦的猜测和处置从常理来说都没有错,问题出在纪大嫂对他隐瞒了关键的信息。

“之后姜姨娘来说,睿哥儿好像又有点发热,大爷就过去了。我要送大奶奶出去,大奶奶却不肯走,她抓着我的手说,奶奶——”翠翠望过来,眼神中的恐惧和担心终于再无阻碍地倾泻出来,“奶奶失了清白……”

兰宜:“……”

兰宜别开了目光,平静道:“没有。大嫂误会了。”

“但是奶奶昏过去以后,我替奶奶换衣,看到——”翠翠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不可闻,“看到奶奶的衣襟坏了一块,肩膀和手腕上还有青、青痕,我一个人没敢告诉,把衣裳藏起来了,铃子也不知道。”

“……”

兰宜自觉问心无愧,但在贴身的侍婢面前,终究不能做到若无其事,她含糊而快速地道:“那你就知道,真的没怎么样。”

她这种身子骨,倘和沂王产生更激烈的冲突,哪还有命回来。饶是如此,之前养出来的一点元气也又耗了个差不多。

这一点翠翠倒是确定,她忧虑不减:“但是被大爷知道,已经了不得了。奶奶,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起初一点儿都不信,可大奶奶失魂落魄的,又说什么让奶奶别埋怨她,家里老爷都不许她来报信,她想了半天,偷偷来了,尽力了什么的。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后才要走,我想再问问清楚,怕大爷和姜姨娘那边听见动静,没有敢拦,只好让她走了。”

兰宜嘴角勾了勾。

她应当笑不出来,但又确实觉得有点可笑。

怪不得纪大嫂傍晚时候才过来,使得杨文煦没能当天出城——按照她逃下山的时间来算,下午就该把信捎到了。

原是受了她父亲的阻挠。

纪大嫂对陆老爷该是实话实说的,陆老爷在知道有可能招惹上“谋刺沂王”的罪名之后,连求证一下都没有,就壮士断腕,将她这个“祸根”断在了外面。

她的父亲就是有这种直接而利索的趋利避害的本事,一如当年他陪嫁良田将她嫁入一贫如洗的杨家,一如多年后她做了鬼,他带着小儿子上京赶在杨文煦娶新妇之前让小儿子认“姐夫”。

“奶奶?”翠翠担心地唤她。

兰宜回过神来,她没伤心,这次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什么她都可以平静面对。

“没事。”兰宜道,“回来路上雨下得很大,他没注意。”

翠翠不能安心,她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会出事……才不肯带我一起去进香的?”

兰宜眼神微微一颤。

日夜相伴到底不同,杨文煦那样精明,却对她做的事一无所知,翠翠一个实心眼的丫头,反而觉出来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