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果可以一了百了”

蓝色窗帘布在风里乱舞,寒气从四面八方灌进屋内。秋高气爽,办公室的老师们不约而同换上长衫,有的甚至已经穿起毛线衣。

王老师扫完许戚的成绩单,放回桌上,想叹气,觉着不好又忙用咳嗽掩饰,捧起搪瓷杯劝慰起来。

“高考没剩几个月了,你要抓紧时间把理科补上,争取再提高一二十分,哪里不懂,可以问老师问同学,不要不好意思,办公室里的老师随时都有空。”

许戚已经能将这些话在心底倒背,很小的声音问了一句:“能上本科吗?”

王老师脸色为难:“按你现在的成绩,本科是没问题,但理科拉分拉的有点厉害,如果不给提上去,考上本科也很难有好的学校愿意收,不值当。”

许戚不再接话,数着办公室地面的瓷砖,王老师看他出神的样子,束手无策,喝了口茶放下搪瓷杯,叹声:“没其他事了,你回教室上课吧。”

末了又说:“回去和家长好好商量,志愿的事情可以提前看起来了。”

许戚应了声好。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在良叔店里耽搁一些时间,到家已经超过六点。

十三中的晚自习从六点半开始,许戚放下书包,走出卧室,陈芳的质问已经迫不及待从饭桌钻进耳里。

“天天回来那么晚,跑去哪里瞎混了?”

“我留在教室写作业,有几题不会,去问了老师。”许戚拉开椅子坐下,撒谎的声音很小声。

陈芳扎着一道低马尾,腰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脱,脸颊干黄,因为长时间干家务堆积出一副苦相。不到四十的年纪,她的皱纹已经占据眼尾两边,说话时和用力的五官挤在一起。

许戚印象里的陈芳永远没有笑容。

“你那点成绩问再多能有什么用?就知道临时抱佛脚,浪费人家老师的时间。”

“老师说我能考上本科。”许戚埋头咀嚼,碗里的米饭已经凉了一半。

陈芳冷笑,跟白天邻居的装修声一样尖锐:“考上本科让你很骄傲吗?你怎么不去和人家好的比,一定要跟差的比?你说我们到底哪里亏待你了,吃穿用住,样样都不差,都这样了还不肯把心思放学习上,我看你是没有尝过在农村上学的苦头,等你过阵苦日子,才知道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

许戚捏紧筷子,不敢去看陈芳的脸,讷讷:“我没有比...”

“跟你说话都费劲,算了,吃饭,反正我和你爸也已经放弃你了。”

陈芳丢下最后一句话,堵住许戚的嘴。

坐在旁边的许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始终没有插话,沉默地夹菜吃饭。

筷子和瓷碗的碰撞声里,一场单方面的谩骂就此停歇,来得无缘无故,停止得没有道理。许戚已经习惯陈芳越来越阴晴不定的脾气,只要不反驳,不表露出违抗的心情,这种小打小闹就不会升级成不可控的交战。

忍耐是许戚最擅长的事情之一。

嘴里的饭菜味同嚼蜡,尖利的‘放弃你了’还在耳边打转,许戚胃里发出一阵抽疼的信号,他勉强咽下去两口,把筷子摆在碗上,低头起身就要走,“我去上晚自习。”

陈芳眼尖地瞥见许戚碗里的剩饭,立刻叫住他:“饭都没吃完,走什么走?全部吃完再走。”

“我回来再吃,时间不够了。”

“时间不够是我的问题吗?还不是你偏要问那些问题,谁知道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就是出去瞎混,到现在连饭都不吃了。”

没有哪句话特别的伤人,许戚听过其他刺耳百倍的咒骂,可这一刻挤在狭小的客厅,他还是听见脑海里绷了很久的那根弦断开的清响。

好累。

他快要坚持不下去。

无止境的疲惫化为一场浩浩荡荡的塌方,许戚的身体和肺里灌满恶臭的泥沙,沉入底部,他逐渐看不见外面的阳光,周围很宁静,前所未有的死寂包围住他。

“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

“你是在跟我唱反调吗?”陈芳重重撂下筷子,一根滚落在地上,被拉开的椅子撞到更远的地方。

许山终于发话,说了唯一一句:“坐下来吃饭。”

每一次都是这样,陈芳开头,许山收尾,他们拿着各自撰写好的剧本,在不同地方上演别无二致的戏码。

许戚一瞬间被浓烈的厌倦压倒,他的人生充斥着日复一日的学习,老师的叹气,同学们恶劣的玩笑,还有每天醒来都要面对的陈芳,这张刻薄、虚伪,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脸。

“我要去上晚自习。”

“回来,把饭给我吃完!”

许戚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拿起书包,走向大门的时候被陈芳一把拽住手臂,她的指甲陷进肉里,许戚不顾一切地甩开,陈芳尖叫着撞到折叠桌,撞歪了两把椅子,连带许戚的筷子应声掉落。

许山看不下去这场闹剧,起身指着许戚的鼻子,怒不可遏:“你做什么?反了你了,回来给你妈道歉。”

“我要迟到了。”许戚重复自己的回答,眼睛充血地盯着许山时而出现虚影的脸,喃喃:“我要去上晚自习。”

“你给我回来,谁允许你走了?”

陈芳的哭声不绝于耳,撕心裂肺地拉扯许戚的意识,喊道:“你现在都敢推我,以后是不是就要打我这个妈?你给我回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白眼狼,为什么你不和你哥哥一起走了算了?”

“你也别说了!”许山大吼一声,止住陈芳夸装得仿佛表演的嚎啕。

祭台上面,许诚的黑白照片静挂在那里,天真的笑容洋溢在只有八岁的男孩脸上,从头到尾目睹整场闹剧。

许戚记得初中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拿黑布盖上了这张照片,被陈芳发现后重重扇了一巴掌,扯着衣领让他对照片道歉,许戚边哭边照做,那个巴掌,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

“要是我走,你是不是就满意了?”许戚问。

陈芳头发凌乱,围裙也快从腰上掉下来,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泼妇朝许戚嘶喊:“对,我巴不得你走,如果不是你见死不救,小诚怎么会出事?他是你的哥哥,你怎么能那么冷血,就看着他一点点,一点一点的就在水里面......”

许山脸色铁青,上来拉起失控的陈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难听的呵斥:“我看你是疯了,什么话都对孩子说,赶紧把桌子收拾了回去睡觉,这种过去多少年的破事,还提什么提?”

“破事?你怎么说的出口,死的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吗,许山,你有本事就......”

剩下的争吵被许戚关在沉重的大门背后,他走下楼梯,离开的路上碰见散步的邻居向他打招呼也一概无视。

身后追逐一群凶猛的野兽,许戚越走越快,最终跑了起来,他朝着已经十一年没有走过的方向,奋力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