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这一夜,唐荼荼没能回得家去。
从保和殿到前朝、后宫,所有宫门闭死,三千金吾卫领了佩刀,从三大殿广场排到宫门口去,提防宫变。
背负彩旌的传令兵奔走,一连串调令下达。
“城台之上传令:今夜全城禁明火,但凡有靠焰火传令的,一律射杀!”
“环绕宫城的十六坊关坊门,还没回府的宗室子弟全截留在各坊中。”
“各宫上缴所有香品,锦衣卫挨门挨户搜查,一样不许留!”
“院始大人,辨不出这是什么毒,如何开方子?”
“请诸位娘娘坐在殿外吹风!毒烟靠唤气能解!”
……
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们全坐在殿外吹风,脸色阴晴不定地互相望着。
一个神志不清的姚妃将她们吓得满殿乱窜,这会儿一听殿里燃的是毒香,毒香来路还不知道,这群女人竟然各个冷静下来了。所有伺候的近侍被带走审讯,也没人敢吵闹。
太医院所有医士全在亥时前接着了调令,奉太子命,以“更新医案档,宫里赏赐秋季养生药膳”为由,跟到了所有赴宴大臣的府上,给各家把脉查体。
到子时正,所有赴宴者出门时辰、回家时辰、中毒轻重全汇编成档,放到了太子的案头上。
等金吾卫把三大殿的所有角落清了个遍,才护送皇上和太后上了御辇,回后宫去了。
“你们姑娘呢!”
晏少昰双目环顾一圈,没找着唐荼荼,又有太多事儿要安排,匆匆离开了,让芸香去跟太子妃借人手,找那一眨眼没了影儿的家伙。
这毒烟实在厉害,坐在院子里唤气的娘娘们陆续发作了,有像姚妃那样凄厉惨嚎的,也有喃喃低语的。
这个双臂乱挥,嘶声叫着:“你该死!你缠着本宫做什么!不如早点去投胎”;
那个哀哀求着:“妾学会胡人舞了,跳得比那舞娘好看多了,皇上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哭哭笑笑都像疯了。
不论太医医女,还是侍女太监,全在宫中浸淫多年,耳朵开关自如,该长的时候长,不该长的时候就是俩摆设,麻木不仁地忙着手里的事。
年轻的太子妃僵站在其中,被秋风吹得手脚发冷,定了定神,低声吩咐近侍:“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记下来。”
芸香在满院嘈乱的声音中找着了唐姑娘——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右手边的庑房旁,仰靠着一个须弥座,很安静地坐在那儿。
她不像别的娘娘吱哇乱叫,自言自语抖露出一堆密事,她什么都没说,嘴闭得严实。
芸香跑近了才看见,姑娘哪里还清醒?分明仰着后脑勺,在石座的边棱上一下下地撞,全靠这法子醒神。
芸香吓坏了,急忙把手背垫在她脑袋上:“姑娘?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快随我来。”
唐荼荼眼睛已经失了焦,芸香与几个嬷嬷都搀不动她,只好叫两个影卫将人抱上软轿。
可被人钳住双膀,唐荼荼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连踢带打的,两个影卫挨了几个肘击,差点抓不住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推上轿。
宫里边不能乘车,肩舆是娘娘的份例,连这顶小轿都是跟太子妃借的。芸香怕唐姑娘自己坐不稳,会一个跟头栽出来,忙跟着上去。
耳边有人“姑娘”“荼荼”地喊着,声音如扭曲的音频变了调,唐荼荼眼前一切事物全成了虚影,还不止一个影儿,重重叠叠交错出怪诞的视野。
轿子一起步,她立马察觉到位置变了,重重一咬舌尖咬出,两分清明来,双手胡乱一抓:“你要带我去哪儿?”
芸香叫她抓疼了,疼得冷汗直冒,小臂骨要被攥断似的。
她见过唐姑娘弯弓引箭的样子,也从影卫口中听过她火场救人的威武,知道姑娘力大无穷,怕自己这根手臂折在这儿,忙说。
“是二殿下!二殿下吩咐先给姑娘找个地儿落脚,今夜乱糟糟的,得找个地方歇着。”
芸香急忙解释,却见唐姑娘听到“二殿下”之后,鬼使神差地安分了下来,端坐着,不苟言笑,也再不闹腾了。那是跟二殿下同车的架势。
……颇有点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下了轿子,她又问:“这是哪儿?”
两个仆妇架不住她,明明走得两脚拌蒜,抖着声音,还要关心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刹那,芸香想起了影卫大哥们每回受了伤后,高烧不退半昏迷的样子,就是这样,撑着最后一丝神智保持着警惕。
女官忽然眼眶一热,极细致地安抚她:“这是东宫传心殿,是平日几位太傅给太子殿下讲经筵的地方,只有矮榻能歇歇脚,姑娘将就一宿。”
唐荼荼走不稳,跨门槛时一个趔趄,扶着院门借了借力,这么一扶,竟把门轴铰链拽断了,半扇木门掉了下来。
她浑身力气好像不受控制了,吓得芸香面如金纸,急急忙忙去唤太医,开了个适用于百症的解毒药方,勉强喂了下去。
唐荼荼这才找回点精神,看人渐渐能对上焦,只是手脚抖得厉害。
婢女要安置她歇息,她忽然蹲下身,十指扣着矮塌边沿,将二米长的矮塌拖到了窗下。
东宫的嬷嬷:“哎哟!姑娘这是做什么哟!”
唐荼荼嘴里神神叨叨念着:“太医说得呼吸新鲜空气,别关窗。”
这铁架子床起码二三百斤,她晕晕乎乎辨不清距离,矮榻沉甸甸地撞到了墙上,撞得一大块墙皮掉下来。东宫的嬷嬷眼前一黑,沉痛地捂住了脸。
芸香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奴婢不关窗,姑娘快躺下。”
唐荼荼被人扶上去躺下,终于消停了。
婢女们去了外间,熄了烛。
唐荼荼慢慢侧过身,蜷起手脚。
面前那个身段窈窕的女孩容貌越来越清晰了,掀起帐幔,一步步走近她,唱着“红袖香消伤情处,朱颜未衰已黄昏”。
那少女哼着调,最后俯身贴上她的脸,怪腔怪调地笑了声:“贼,偷了别人东西不还的贼!”
“贼”这一字,便一直在她脑海中响,伴着爹娘、母亲、哥哥,珠珠……一声声喊她“荼荼”的声音,全成了催磨。
唐荼荼手臂盖在眼上,什么也不看,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可这不管用,她头疼得快裂开了,她又以双掌压着太阳穴,死死往中间挤,额头渐渐不疼了,那道声音消停了会儿。
可很快,又不依不饶地唱起来。
唐荼荼大约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在大殿上就意识到的。
她没有关于原身的记忆,大概真的是作贼心虚,她从来没有在唐府人的口中挖过原身的事儿,也从不想模仿着那女孩活。记忆里关于那女孩的,只有一封绝笔书,还有藏在床底下的那一箱子酸诗,是坊间传遍的红楼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