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规制如半个帝王的卤薄仪仗候在城外三十里,青龙门外,百官又五里相迎,大街上满满的仪卫军,百姓挤在画楼上,叫着嚷着的全是欢畅的声音。

“看咱们将士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可知这仗打得有多轻松了!”

“北元全是蛮子,空有一身力气,上战场连盔甲都没得穿,更别说什么兵法谋略,那是一点儿不通,这仗打大半年是跟他们闹着玩呢。”

“此言差矣,兄台没看士子报罢?分明是连代王军都没能扛住元人攻势,还是咱们殿下力挽狂澜,用兵如神,打得元人落花流水,兵败如山倒!”

“痛快,痛快!”

“快瞧!打头的骑大红马的那炸炸毛脑袋,不知道罢?是元皇帝他家孙儿,也叫咱们给活捉啦!将军们都说这阶下囚,给他关囚车里边游街得了,殿下说不行呐,咱大盛礼仪之邦,抓你也得给你好吃好喝供着,不干那虐待战俘的寒碜事儿——可游街就是游街,穿身好袍,骑个大马还是游街,丢死人喽!”

“真是宁为百夫长,恨作一书生,唉,当年若是招募兵壮时,我老娘没提着大棒把我打回家……”

平头百姓畏怯官兵,敢当着仪卫军放声高论的都是士族学子。晏少昰凝神听了听,竟全是一力宣染我军将士勇猛的。

边关的军情战报,民间是看不着的,战报每每送抵京城,先呈给皇上和内阁,六部衙署要晚两天才能收着公文邸报,再之后,是坊间零零总总印刷、誊抄的《士子报》。而这条言路的最末流,才是百姓竖着耳朵听说书人胡诌。

传回京的战报每一封都是他亲自过了眼的,写得平凿,无一字贬损同军,也无一字侮蔑敌人。杀敌多少、伤亡几何都有数,这一仗胜得有多惨,明眼人看见数字就该清楚。

然当下,民间文人大肆宣扬将士勇猛,必定是因为士子报又成了满纸绣花文章。

晏少昰剑眉沉了沉,没耐性游街了,令仪卫率先开道,长鞭策马,沿着青龙大街直奔皇宫。

“到了没?二哥到了没有啊?”常宁公主在延英殿门口翘首以盼,急得溜达了几个来回。

殿内,文帝与儿子下着棋,眼睛盯着棋盘,脚尖却是向着殿门的。传信的太监不停回报“二殿下走到青龙门啦,走到宫门口啦”,文帝神色自若应着,落子却比平日快得多。

太子又吃了他三子,笑说:“父皇,儿臣今日心不静,这手残局留着下回再解罢。”

文帝低头一瞧,好嘛,白子占了大半江山,六条成形的大龙交错搅缠,他执的黑子已有败相,怕是再过片刻,他就要彻底输了。

儿子给他拢着面子,文帝心里痛快:“哈哈哈,昭明说得是,来人,记棋!”

殿尾连着后殿,中间隔着一座沉实的座屏,雕龙镌凤的孔隙间似有人影一闪。侍女定睛看清来人,忙福了声“皇后吉祥”,见皇后左右手边都有一名女官搀扶着,连忙避让到一侧。

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走得极慢,眼睛只落在自己脚下三尺内,双眼却不聚焦。满地宫人跪迎,她应了声起,一双眼睛半阖半睁着,有种懒得看人的孤高感。

实则近身伺候的都知道,皇后这是眼疾又犯了。

皇后脸上轻轻淡淡一抹笑:“你们都到啦?怪我来迟了。”

她平时惫懒出门,偶尔走出坤宁宫大门散散心,仪仗也不齐,过路时不击节摇铃示警,常常被马虎的侍婢迎面撞上。后宫哪个也不敢越过她去,只好人人效仿,各个鸾驾从简,循着皇后娘娘的规矩走。

“梓童,你来啦?”文帝几乎是殷勤地快行几步,格开一旁的女官,自己伸手要去扶她。

皇后微笑着朝声音的来处虚虚一抬手,可惜她视物不清,这一下错开了文帝的手,摸到了椅背,便也不用人扶,自己撑着圈椅慢慢坐下了。

文帝立刻皱眉:“你们主子眼疾又犯了?怎么不来报?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还是旧疾,苦夏的时节,再喝苦药受罪,让娘娘平心静气,好好将养着才为好。”女官轻轻应了声,垂首避开了帝王的锐目。

都是自家人,也不讲究礼节,皇后随意在下首坐下了,早早备好的凤椅便空在那儿,上首就坐一孤家寡人。

她非大典从来不穿腰服大带,青朱色袆衣也穿得很少,合该戴满头的簪珥,却只留了一把凤钗,穿戴从来随心。

可再寡淡的穿戴,美人依旧是美的。

文帝半天没舍得挪开眼。

这双眼空茫了好些年,他已经记不清皇后初嫁时双眸明亮是什么样了。

皇后这眼疾时好时不好的,畏阳光,正午前后不能看太阳;却更畏惧灯光,夏天天黑得晚还好些,宫里点灯也会晚一个时辰,冬春两季太阳斜射,阳光不盛,照不透深宫内苑,是以日日夜夜灯火不熄,很伤眼睛。

每逢这两季,皇后总是要移驾桃坞别宫去静养,就在皇宫北面的临都山上,那座别宫几近天然,不雕楼琢石,不修剪花树,皇家也没人爱去那儿赏景,冷清得像座庵堂。

山风卷着她身上的热乎气越来越薄,每年入夏时回宫,浑如菩萨被扯回了浊世,文帝每每见她的第一眼总是不敢认。

好在,他们总归是夫妻。

“啊呀!我看见二哥的旗啦!”常宁公主踩在殿门门槛上,高举着手臂挥手绢,“二哥!二哥——!”

“公主快下来,仪容不可乱。”女官怎么也劝不住,踟蹰了一会,盘算着该在主子面前展露自己严苛负责的模样,便又竖起了眉梢:“您快下来,悖了纲常礼法,该叫殿外的奴才们笑话您了。”

她才刚板起脸,坐在宽椅上的皇后转眸瞧了她一眼,黑黝黝的瞳孔锁住她,牵起一丝笑。

冷飕飕的。

女官一怔,后背凉汗簌簌下,连忙跪下了,双膝磕在地上,才想起来皇后哪里能看见?分明是个半瞎啊。

头顶的声音悠悠问她:“你叫什么?常宁身边的女官换人了?听着声儿变了。”

那女官慌了神,忙细声细气回道:“奴婢兰莺,原是尚仪局的,娘娘久不回宫,贵妃便命我……近身伺候公主,劝教公主规矩德行。”

这话说得糊涂,字字拣着皇后不爱听的说。

文帝立刻沉了脸,他和了多少年稀泥,最知道话该怎么说,当下截过话来,活脱脱一个宽慈老父亲。

“常宁年纪渐长,还是没个定性,身边伺候她的没一个上心,镇日拿宫外好吃的好玩的撺掇她出宫疯玩——待今秋,常宁过了生辰有了食邑,便要出宫开府了,她这长女总得给后头的姊妹做做表率,天天胡闹,不像样。”

他说得有十分的道理,脸上却露出了一点窘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