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黄昏

摘下眼罩那一刻,余昧甚至想不出合适的词去形容他所看到的景象。

恰好是日落时分,天幕是层落的粉橘色,周围视野很开阔,一望无际的海,海平线被晚霞染成橘色,弥漫出大片粼粼的金,靠近海岸的部分则是另一种暖调,蓝紫相间,是海水本身的颜色。

没有城市的影子,没有不合时宜的人声,远处几只白鸟掠过水面,划开一道水纹,像搅乱颜料盘的某一笔——而这块颜料盘上只有融洽的粉、橘和蓝,每一帧都是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甚至会觉得这是某个梦里的场景。

“是那天在火车站遇到的老爷爷告诉我的,”余煦轻声解释道,“他说这里视野很好,能看到完整的日落……当时听到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想带你来看,毕竟你那么喜欢海。”

余昧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也不太敢想象如果余煦知道他所谓的“喜欢海”是因为想跳海,会是什么心情。

但那一刻他空前清晰地意识到,余煦可能真的是上天派来救他的。

余煦似乎也没有等他回答,拉他在沙滩上坐下来,也不看眼前的风景,只是抱着膝盖,看着他出神。

那些高饱和度的粉和橙映进余昧那双浅瞳里,是更胜一筹的盛景。

他们就这么坐在沙滩上,看完了冬天短暂的日落——等到最后一片橘色都被夜幕淹没,余昧才收回视线,开始环视四周。

这里离有人住的地方不算很远,也能望见灯光,他还不太想走,看余煦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想了想,问道:“今天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余煦终于肯给他透露接下来的安排,“爷爷家就是开民宿的,晚上可以在这里住,现在是淡季,也不会被人拍到的。”

余昧对住在哪里毫无意见,在没有家具的空公寓里也能过夜,甚至挺喜欢听着潮声入睡,只是担心家里的猫:“那小蘑呢?”

“我给它留了饭,”余煦一本正经地解释,“放心吧,追巡演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建立了良好的默契,每次我把猫碗换成蓝色那只,它就知道我第二天不在家,会自己去阳台上找接下来几餐的猫粮。”

于是没了顾虑,余昧还是坐在原地,看着海平面边缘沉落的天幕放空。

他罕见地没有在看海的时候很快想到死亡,思绪漫无目的地散开去,停留在很多平常的、并不遥远的问题上。

像是明天会吃什么,回家之后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退出娱乐圈后会去哪个城市或是国家定居……答案也并不确切,却总绕不开余煦的名字。

想吃余煦做的阳春面,可能还想进厨房看他怎么切葱花。

工作可以先放一放,把之前随手写的零散旋律整理一下,还要找个时间给猫洗澡。

以前家里只有他在,洗不了抻长了有半个人高的长毛猫,只能送去宠物护理,现在就能让余煦帮忙了。

如果真能熬到顺利退休那天,有力气好好活下去了,想搬去一个离海很远、冬天会下雪的城市。

也不用太发达,离人群越远越好,如果小蘑能接受,还想养点儿别的小动物。

——如果要跳海,最好也能找一片粉橘色、夕阳能映满整个海面的海,再跳下去。

这个城市的冬天气温不算低,海风却还是很大,没过多久便有些冷了。

余煦揉了揉脸,担心余昧会冷,就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道:“走吧,不早了。”

余昧却摇了摇头:“再坐一会,难得来一次。”

他在学着珍惜寻常生活里每一段难以再现的时间,这是很久以前私人医生给他的建议。

只不过当时他的“寻常生活”里只有工作,行尸走肉似的,没什么好珍惜的,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倒是有点儿理解了。

他的人生不会再有“第一次被人蒙着眼睛带到海边、看黄昏里的橙色海岸”,也许还会有日落,会有千万个黄昏,蒙他眼睛的人也会用其他方式给他别的惊喜,有很多其他情境里的“第一次”——但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就是唯一一次了。

他的前半生苍白又无趣,像一件身不由己的展品,不断地被人搬去下一个展区,被一波又一波不同的人观看,好像每天都精疲力尽,却没有留下什么记忆。

以至于现在他开始刻意地想记住些什么,哪怕只是海岸线边缘隐隐约约的、月色的反光。

余煦大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像那天在电梯里一样,双手拢着他的手指,帮他暖手,偶尔会低头往他手心里呵一口热气,耳朵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害羞。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发现余煦害羞的点也很奇怪,明明床都上过,整天把喜欢他喜欢他挂在嘴边,这种时候却还是很纯情,垂着眼不敢看他。

他可能是有点儿招猫逗狗的恶趣味在,看余煦这副样子,就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装出一副海风太响的模样,凑到他耳边说话。

“平时没什么和粉丝直接对话的机会,”语气倒是很平常,调研似的,“这次巡演看下来,你觉得Echo的演唱会怎么样?”

“演、演唱会……”余煦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还捧着他的手,那点儿几不可察的颤抖也暴露无遗,“很好看,对我来说就是完美的……”

余昧闻到他衣领里散出的牛奶味道,发现自己可能还挺喜欢看他这副因为自己而方寸大乱、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模样的。

于是他保持着低头靠近的姿势,又问:“哪里好看?”

“听你唱歌就是一种享受,弹琴也是……”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又让余煦倒吸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还有舞台,最后一场的舞台,很漂亮……”

其实他看演唱会的时候,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余昧身上,根本无暇注意什么舞台。

余昧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终于肯放过他似的离远了些,不再对着他敏感的耳朵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见下一个送命题——“那你觉得家属席的视野怎么样,有看到我给你的粉丝福利吗”。

余昧的嗓音偏冷,平时说话总给人一种淡淡的距离感,然而现在不知是因为靠得太近,还是被海风混淆,余煦听着他话里若有若无的笑意,居然尝出几分温柔的错觉。

那种毫无根据的、好像被他放在世界中央的错觉。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余煦多少能感觉到自己是被调戏了,偏偏反抗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答:“看到了……”

余昧似乎笑了一下:“那你最喜欢哪一次?”

他哪里选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