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火光

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是易晚, 而是叫沈终。他坐在筒子楼的小客厅里,没有改名,没有离开家人,没有进男团, 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上衣。家里很热闹, 到处都是人。有叔叔, 有婶婶, 有堂弟, 还有他多年不见的母亲和父亲。气质高贵的母亲和易晚长得很像, 父亲则是模糊的英俊的脸。小客厅的电视机屏幕里也有很多人。是最近正火的一个叫“虹”的男团,男团有五个成员,在舞台上唱唱跳跳。

他低头,不明白自己的上衣和裤子为何来自同一种纹样的布料。婶婶温柔地把蛋糕递给他,说今天是他的十九岁生日,应该多吃一点。堂弟对他客气, 但小心翼翼。他的父亲一直在打电话, 母亲一直低着头回信息。这激怒了婶婶,她拉着叔叔,和他气质高贵的父母去厨房里关着门谈话了。易晚用勺子虐待蛋糕,隐约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

“……精神病院,十九岁生日,才能接出来……”

“……你们就算各自都有家庭, 也不能扔着沈终不管。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四年了……好朋友自杀……精神分裂,妄想症……”

“……妄想自己上了高中, 有了工作。”

“……你们把他扔给我, 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们。”

蛋糕被搅烂了, 像是一团被开膛破肚的、白花花的大脑。四周画面是黄旧的颜色。易晚惶然抬头,发现电视机里正在播一首欢快的童谣。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梦。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以下歌词摘自《人柱爱丽丝》)

“这个小小的梦如此想着:”

“我不要就这样消失。该怎么做,才能让人们一直看着我呢。”

“【只要让人类迷失在梦里,让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就行了】”

易晚悚然抬头。他看见电视机里的五个人停下了旋转的脚步,在屏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首人为红,然后是蓝,绿,黄……第五人是紫色,如其他四人一般,沉默地凝视他。

他看清了,第五人长着他的脸!

易晚开始哭泣。有人从背后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那是他的堂弟,不,那是喻容时的脸和手。

喻容时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声带也能戴上完美的假面:“沈终,生日快乐,你过得幸福吗?”

……

“……还在发烧,从前天晚上回来后,就是这样。”

易晚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半睁着眼,一动不动,手背上吊着水。挑染红发的少年从他身上取下体温计,看了一眼道:“38度4。”

“比昨天降了。”

“要送他去医院吗?”

“不用。再吃一天药就好了。而且易晚也不想去。让他睡一会儿吧。”门外刘哥说。

四个成员看着易晚。一天半了,易晚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缩在床上不动弹。

易晚这病来势汹汹。刘哥在Iris5的旁边开了间新房间来安置他——也是防止病毒传染,影响室友们休息。医生诊断说易晚是受风寒感冒了,而且一直以来“郁结于心”,给易晚开了几袋药在打。刘哥对A.T.艺人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这件事心里有数,所以没多想。只是再过一周是易晚的最后一场戏。刘哥只担心易晚的病会拖慢剧组的进度。

“……我和叶导说过了。他说再推迟两周也没事,只要你病能好。”池寄夏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你也不用担心之后的行程。我们和公司那边打过招呼了,一切以你为重。”

轻描淡写的一句,里面种种努力不可小觑。只是池寄夏对它们都好像是“不值一提”的态度。

易晚还在床上发呆。薄绛以为他会像前几天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把冲好的感冒灵颗粒放在易晚的床头,对池寄夏点点头,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易晚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不会导致行程冲突么。那几场新年晚会之类的。”易晚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明年一月要上的舞台不少。”

A.T.也不是没有让成员带病演出的黑历史。池寄夏回得很干脆:“你身体最重要。”

谈话继续。薄绛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池寄夏问易晚:“精神好点了吗,要不要吃个苹果。”

易晚对什么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因为苹果便于携带,所以吃苹果比较多。池寄夏削果皮的动作很娴熟。刀刃刮掉一圈红色,他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是吗?”

“唔……”

“我听见你在梦里一直在哭。”池寄夏说,说完他安慰了一下易晚,“等你病好后,休个小假,去见见……再做个好梦。”

池寄夏原本想说见见家人。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听易晚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就像父母双亡的丁别寒和家破人亡的他自己一样,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家。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很不公平——是对于易晚很不公平。易晚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过去,可没人知道易晚的过去。因为易晚从来沉默,从来不提。

“你梦见什么了吗?”薄绛问易晚。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不是由自己决定、去长成什么样的。比如,只要给我输入不同的记忆,覆盖我脑区的一些部分,我就能变成另一个人。比如覆盖掉喜欢吃苹果,改成喜欢吃胡萝卜。写进曾被穿蓝衣服的人伤害,就会讨厌所有喜欢蓝色衣服的人,即使新的穿蓝衣服的人没有伤害过我。”易晚瓮声瓮气地说,“就算没有超能力,甚至不需要什么超能力,也会如此。现在特效技术非常发达。如果有人绑架我,把我绑到一个特效片场里,制造舞台的崩裂、陷害的发生,然后演员们把我绑到一个房间里,告诉我一切的始作俑者和我面对的现状。只需要伪造几个网页,我也会相信,然后开始如他们所愿去仇恨某个人……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去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丁别寒和安也霖沉默。薄绛皱眉:“你可以再说……符合实际一点的吗?”

他隐隐听懂,又听不懂。

“我是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给我们制造信息茧房,决定我们的需要。”易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大数据用户画像。可能你一开始只是喜欢穿汉服,你在某个社交软件上搜索了汉服相关的咨询。然后大数据,擅自对你进行用户画像,把你归类到同样具有‘搜汉服’行为的一群用户里,这群用户喜欢吵架骂人,在app上的时间黏性于是比只是普通浏览软件的用户时间黏性更高。然后,它开始给你推送汉服资讯,推送那些人喜欢看的电视剧资讯,追星资讯,吵架撕逼挂人的资讯,然后你也开始这么做……你以为你只是看到了信息,你以为你是主动地去搜你想看的内容。但其实……你被关进了一个信息茧房里,被囚禁得越来越紧,被大数据推手,成为它认为的‘一类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