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被欺骗的王爷的一生
楚倦的父皇崩逝在那年春末里, 繁盛的夏日刚刚开始,就被一场大雨打落,整个江山都在风雨里飘摇。
温暮归得知这个消息时身上的伤口刚刚开始愈合, 楚倦掌权以后鼎力支持边塞,陆续将贪墨粮草的官员都整治革职,有了他的支持边塞的日子好过许多,胡人也只能退守关隘之外。
温暮归总是亲自上阵, 身上的伤口总也没有好的时候,多数都是刚愈合就又挣裂开来。
大夫数落了他数次, 说他再不爱惜身子,这身血肉迟早要垮掉,他闻言倒是深有所感。
毕竟他也不想带着一身狰狞伤口去见殿下, 怕叫他倒了胃口。
可是这伤养不过半个月就传来了陛下崩逝的消息, 天家自古少有真情,楚倦却是一个例外,他的父皇母妃俱是宠爱他,偶尔在一处时也如寻常父母子女一般。
边塞尚未安宁,他本不应擅离职守, 就算想回去也该先递折子而后等调令, 他强行按捺住自己,却在那天晚上梦见了楚倦。
梦见前生他父皇崩逝那一晚,那个桀骜不驯的靖王,枭雄般倨傲的人物,站在猎猎狂风里背影孤桀,直到他上前才克制的将额头抵在他肩头。
哑声说:“暮归, 我父皇不在了。”
他那样悲怆, 失去他的父皇母后之后, 他将自己的后背尽数交给了温暮归。
他是世人眼里孤高桀骜的靖王,也不过只是一个痛失至亲的凡人。
天下之大,他终于只剩得他一个人。
可温暮归那时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背叛了他,在楚倦最信任他的时候,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温暮归猝然惊醒,额头冷汗密密麻麻,心脏在胸腔里恍如擂鼓,城楼外大雨将至,雷声轰隆而下,天地间雷云压顶。
他死死捂住心口,那里有隔世的痛再次席卷而来,穿过了半生风雨变换来的如此迅捷又猛烈,几乎要将他在顷刻间击倒。
再无任何犹豫,他提剑跨上骏马,守城的将士惊疑不定的为他打开城门,赶来劝他的副将策马追上他,将挡在城门外大喝:“不可——”
“大人,将在外,无诏不可擅离职守,不然以叛国罪论处!”
副将用袖袍狠狠擦过脸上雨水,露出一双焦急的眼:“您不可出此门!”
他是失心疯了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瓢泼大雨中骏马不安的来回踢踏着泥浆,因为策马再次挣裂开的伤口在白袍上晕开星星点灯的血迹,他紧紧握住僵绳,嘶声道:“我必须要回去。”
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昔年楚倦父皇殡天时他未能陪在他身边,这一次他只想守在他身侧。
日后再也没有人能为他遮蔽风雨,日后这天下万民都需要他的荫蔽,又有何人能再为他撑出一片天供他短暂喘息。
他也许做不了高傲如靖王的遮蔽,只望替他分走一部分压力,又或者,只是陪在他身边就好。
温暮归日夜兼程赶了六天的路,期间只在撑不住时略微合眼,他时常睡不着,在无数个天色将明的夜里他会想着楚倦闭目。
期间累死了两匹马,身上的伤口也崩裂的七七八八,副将到底怕他跑不回皇城就死在半路,特意遣了大夫和几个将士跟随着他,只是他没日没夜的赶路也根本追不上。
回到皇城时才知道楚倦的母妃一病不起,在他回去的前一晚溘然长逝,一切都是如此相似的轨迹,温暮归深夜扣开城门时整个皇城都是愕然。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赶回京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胆色敢无诏归京。
所有文臣聚集在承天阁外,逼迫着楚倦议和。
他闯入皇城时带了刀剑,后来,他穿过跪倒在地的人群端端正正将刀剑横置在承天阁外,承天阁内停放着帝王灵柩,从前的靖王如今的新帝在此守灵。
大雨在暮色将倾时刻落下,老臣们哭的声泪俱下,脊背都已被暴雨打的弯曲。
天下苦战久矣,如今陛下刚去,应休养生息不可再开战事,不可再行严苛法度,理应以怀柔为策。
唯有温暮归跪始终的笔直,哪怕后背的血迹都已被冲刷进瓢泼大雨里,依然风骨卓然。
半个时辰过后殿门才轰然打开,内侍总管匆匆而来,撑着一把挡不住什么的伞,在瓢泼大雨里遮在温暮归头顶。
新帝只请了温暮归一人进去。
他进去时裘容忍不住唤了一声:“暮归.......”
他们同出一门,在此长跪的许多老臣也是他们的师长好友,他们年轻人受得这个苦,那些年老体衰的大人又如何受得这些罪。
温暮归并不言语,只是随着内侍的接引匆匆进去。
承天阁里上千根烛火在风中摇曳,外间的风雨交加在此刻都骤然安静下来,温暮归一身水渍缓缓拜倒在地,然而哪怕是拜倒他的目光也始终未曾离开过远处那个身影。
灵柩停在后殿,楚倦独自坐在前殿的高位之上听着窗外大雨倾盆打在屋檐的声音。
看来如斯高傲又如斯孤独。
楚倦率先打破了这冗长的沉默,他并没有看温暮归而是冷冷道:“他们都说孤不是这个位置最好的人选,你觉得呢?”
他出身与殿门外所有人期望都不同,他的母妃是武将世家,他是边塞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枭雄,他不是宽怀仁爱之君,他性格桀骜不驯,他做事独断专行。
太多的过错在儒林当中传颂,足可以编出一篇千字檄文,自开国起就崇尚儒家,他从来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之上偏偏就是他。
温暮归只觉犹如烈火在喉咙中灼烧,他未曾低头而是沉声道:“您,就是最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这些文臣墨客未曾饮过塞外的长风,也未曾尝过胡人的刀剑,那些风里飘散的血仇和岌岌可危的城墙他们统统不知道。
曾经他也跟所有人一样,觉得楚倦不是那个适合的人,可如今他只觉得心疼,心疼没有人来理解他数年的刀剑与征战。
辛辛苦苦驻守关隘十几载,饱尝所有艰辛,又为何要为旁人做嫁衣裳?拱手将一切送出。
他这句话让楚倦略微敛眸,眼中被烛火映照的晦暗不清,他没有料到温暮归会这样回答。
下一刻温暮归缓缓膝行而来,伤口崩裂的血迹和雨水混合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带出一条痕迹,他膝行至楚倦身侧,忽的很艰难的露出一个笑来。
“可我不想让您手上沾满鲜血,日后青史留下污点。”
果然——
还是要求情了,楚倦意料之中,温暮归还是温暮归,一如从前不曾改变,明明是这些老臣逼迫于他,逼他止戈议和,到最后温暮归却还要劝他低头,只不过这一次稍许聪明一些,不为自己,而把理由算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