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盼头
军训结束那天落了雨,接学生的家长和车把校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潮渐渐褪了,雨势也慢慢疏了。
鹿鸣门口有长长一条街,道路两侧的法桐和润楠被雨洗得碧绿生翠,初霁的阳光折在叶面上光彩璨璨,三个男生从校门走出来。
还并不太熟,只是同班又正好同行,其中个子矮的那个跳脱些叽叽喳喳,戴眼镜的偶尔应一句,走在后面的高个子几乎一言不发。
八月底高三已经开学了,接近中午,小吃摊已经摆满了整条街,食物的香味萦绕不散,勾得人食指大动。青春期抽条长身体,饿得快,军训期间又一直吃食堂,对小吃摊毫无抵抗力,矮个子提议回家前先吃点东西垫垫。
三人站在一个饼摊前各自点了东西,原本说说笑笑,矮个子突然看见什么,眼睛晶亮,探着头热情地打招呼,“祝余!”
摊子后面清瘦而挺拔的男孩子听到声音直起身来,看着他们还有些愣神,军训只一周,他还没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只笑着和他们道了好。
戴眼镜的男孩问他,“你也在这买煎饼啊?”
祝余笑着摇头,他站得修直,“这是我们家的摊子。”他的手搭在旁边指头糙肿,脸颊因为操劳而布满褐斑的女人肩上,“我妈妈。”
女人赶紧摘了塑料手套,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抹了抹,对他们露出个笑来。
十几岁的时候对于家境是相当敏感的,暴露于人前的贫穷足以压垮一个少年所有的自尊。
几个半大孩子因为他坦然的回答反倒不知所措地支吾起来,好像强迫他讲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不知道怎么回应,空气有一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阿姨好。”
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刚过变声期,声线处在低郁和清朗之间,是很干净的胸腔音。
祝余抬起头,少年眉目漆黑神秀,眉棱利落,眼潭瞋黑,直直朝他望过来,锋利冷峭得简直要望进他眼底再在他心口刻下几刀,他有一种紧迫的窒息感。
叶上的雨滴进地上的浅洼里,叮咚一响,祝余跟着一激灵。
梁阁。
回过神的两人慌里慌张地点头跟着喊阿姨好,祝余妈妈同样慌张应了,低着头又开始麻利地摊饼。她把饼卷好用纸包和塑料袋装着递给他们,说不要钱,请他们吃。
可戴眼镜的男孩子十分一板一眼,一定要给钱,和祝余他妈像逢年过节亲戚你来我往的推搡,搞得身边跳脱的男孩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好吃。”后边的梁阁咬着煎饼,腮帮子鼓鼓囊囊,面无表情地说。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笑了。
梁阁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去了。
到底还是没收钱,祝余妈妈直摆手,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们同学之间多互相照顾。
几个男孩子走了,祝余边和他妈说话边摆调料盒。
清甜的电子女音突兀地响起来,“支付宝到账,21元。”
诶?
祝余一愣,把他妈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个昵称叫“不吃香菇”的转账,下面备注信息是“梁阁”。
祝余知道他叫梁阁,或者说,这三个人中间其实他只认识梁阁。
因为梁阁个子很高,身形又板正,一直当报一的排头,教官很喜欢他,经常一语带到他身上,也爱开他玩笑。虽然梁阁不苟言笑,从来也不搭理他的调侃,教官却仍然乐此不疲。偶尔也能看见有女孩子绕过来看他,三三两两的,也会讲他的名字。
这算是自我介绍吗?还把三个人的钱一块儿给了,祝余眉毛展了展,想起梁阁吃煎饼的样子,忽然又笑了。
晚上八点,祝余端着热水送到他爸床边。祝成礼靠在床上,薄被盖到胸前,脸是枯槁的斯文俊秀,一双眼睛温柔而幽邃,祝余像他。
祝成礼以前是中学老师,患尿毒症多年,靠透析维持生命,时好时坏,经常自己下床走路都费劲,老师这个工作也算是丢了。透析患者大多有高血压这个并发症,祝成礼每天早晚需要一颗血压药。
祝余伺候他吃完药,又坐着床边跟他说话,讲了讲新学校的情况,军训的趣事,又说了自己的学习计划。
“高中很重要,中学时代的朋友很多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不要一门心思全扑在书本上,活泼一点,快乐一些,多交些朋友,十几岁不要过得太闷了。”
祝余笑着对他爸点头,“嗯,我知道。”
又聊了一会儿,等到祝成礼有了睡意,祝余才悄悄从房里退出来,他妈今天收摊早,已经回来了。
她原本也是个热衷打扮的漂亮女人,被丈夫的病痛和生活的苦难折磨得日益皲老,正坐在小矮凳上麻利地刷洗明天练摊的生菜和葱,屋子里的白炽灯晕黄地落在她身上,投出一扇暗而柔的影子。
她抬头看他一眼,开始絮叨,“你今天就不该说我是你妈,你这才刚上高中,同学家里条件又都好,要都知道了,班上同学怎么看你……”
祝余走到她跟前,蹲下去把葱从桶里摘洗出来,“怎么看我?”祝余抬头看她,“今天我要不说你是我妈,你怎么看我,以后他们知道你是我妈,又该怎么看我。再说,我是去读书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林爱贞顿住了手上动作,和他对视两秒,又低下头去,她哪里会是想让孩子不认她,她只是怕自己给孩子丢脸。
“你说你中考那时候要再高两分,学杂费全免,每月学校还给补400的生活费,多好啊。”她总在为这两分不忿,已经不忿遗憾了整个暑假,“平常都好好的,怎么考试就给病了呢你说?”
祝余看着眼前她那双在水里淘洗的皲糙肿大的手,垂下眼睫,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对不起妈。”
林爱贞哪里是真的怪他,只是心里总也过不去这个坎,不过两分就与全免资格失之交臂让她实在耿耿于怀,因为总念叨这件事还和丈夫吵过嘴。
不怪她俗,家里的钱多数时候只靠她一个人挣,起早贪黑地出摊,花钱的地方又多,丈夫的病,儿子的教育,生活的开支,能省掉这一笔要给她减多少负。
“我会努力得奖学金的。”
她看着儿子,因为低垂着头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和皙白的脖颈,一时又觉得眼热。
“你别怪妈念叨,可我和你爸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爸每周三次透析一次也少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配肾源,现在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们这一辈子已经望到头了,光靠我们俩是不可能好起来了,只求神拜佛千万别更坏。你好好用功读书,以后家里只能靠你了。”
“满满,你就是妈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