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希亚

那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这时有人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我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撑起来,然后开了门。门廊上站着两个士兵,一男一女,都很纤瘦。有时候,一个人所受的格斗训练,只需要一瞥就能看个明明白白——他俩修习的都是心境派,敏捷快速,招招致命。而且他们都怕我——不足为奇。

阿珂斯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两个士兵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这时我想起了敖特佳曾经告诉过我的,枭狄人的嘴巴钟爱闲聊八卦。这显然不可避免了:阿珂斯和我住得这么近,他们一定会嚼舌根,说我们看起来如何如何,以及我们关上门以后又如何如何。我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传言,毕竟嚼舌根聊八卦,比杀人和拷打要好得多。

“很抱歉打扰您,诺亚维克小姐。殿下想立刻与您交谈,”那个女人说,“您一个人。”

利扎克在巡游飞艇上的办公室很像他在沃阿城的房间,只不过是缩小版。乌木铺成的地面和墙板擦拭得光亮如新,这些乌木产自枭狄本土——它们生长在我们这颗星球的赤道周边,密林之境,将我们与那些数个世纪前向北方进犯的荼威人隔离开来。我们如今把那些夜珠圈禁在吊灯的球形灯泡里,但在野外,夜珠则是盘旋在树梢、嗡嗡作响的昆虫。因为大多数古老枭狄家族用它们来照明,于是扎伊维斯一家——如今只由雅玛一人当家了——认定饲养夜珠可以满足大批客户的需求,哪怕价码高昂也愿意掏钱。利扎克就是如此——他坚称夜珠发出的光亮比硫黄石令人愉悦,不过我真没看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利扎克正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面——这屏幕平时是隐藏在推拉墙板后面的夹层里的。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大篇文字,我意识到他正在读的,是议长公开命运时的那份手稿,心里不禁慌了起来。手稿中的九个章节,分别描述了九个家族,他们四散生活在星系中,其未来的方向已经预先确定,并且不可更改。利扎克通常都会规避掉所有暗示他“软弱”的词汇——软弱,我们的父亲就是这么说的。而这命运自打利扎克出生以来,就一直缠绕着他,令他心神不宁:他会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在枭狄,提及或读写这件事都是违法的,违者会被关进监狱,甚至处以极刑。

如果他正在读这些东西,那他肯定没什么好心情,大多数时候这也就意味着,我得更加小心谨慎。但今晚,我只想知道,扰人清梦是要干什么。

利扎克抱着胳膊,点点头,开口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你的命运是那么模棱两可,”他说,“‘诺亚维克家族的次女将穿越极羽边境’。穿越边境到荼威去,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耸耸肩,“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你可真是幸运,太幸运了。”

我笑了:“是吗?”

“所以你对我的帮助和支持是非常重要的,”利扎克继续说道,仿佛根本没听见我讲话一样,“你能担当此任的。世界期望你如此,你就不必太激烈地反抗了。”

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利扎克就把他的人生重压倾倒在我身上。我长久以来的疼痛,不能接近任何人的痛苦,和他一样失去挚爱的伤痛,似乎根本就没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丝痕迹。他所看到的,与其说是父亲的恫吓威胁令我屈从,倒不如说是他对我全然的轻视忽略——以及我的命运不会让枭狄人质疑我的力量。对他来说,我就是幸运的孩子,根本没有立场去争辩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利扎克?”

“莱蒂·扎伊维斯让所有枭狄人都想起了我的荒谬命运,除此之外,你觉得还能出什么事?”

提到莱蒂,我便想起她毙命时,周身仍然温暖如生,这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双手交握在身前,好叫它们不要发抖。阿珂斯配制的止痛剂没有完全压制住我的潮涌阴翳,此刻它们迟滞地流淌在我的皮肤之下,带来阵阵剧痛。

“但是你对此已有准备,”我盯着他的下巴说道,“没有人敢重复她今天说的那些话。”

“不光是那个。”利扎克说道。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他年幼时、还没被爸爸强行改变的样子。“我顺着尤祖尔·扎伊维斯口供里的线索去查,真的查到了一些实处。流亡移民确实存在,也许还不仅限于一个地方。而且,他们已经侵入我们内部。”

我的胸口霎时一片冷峻。所以,关于流亡移民的传闻,是确凿无疑的了。但这是第一次,那些人带给我的感觉,不是威胁恐惧,反倒是类似于……希望。

“一次展示实力的表演的确不错,但我们需要更多。我们必须确保没有人质疑我的统治地位,确保我们此次巡游会凯旋,且比过去更加强大。”他的手悬在我肩膀上方,“我比以前更需要你的帮助,希亚。”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心想。他想根除掉所有的怀疑和一切反对他的窃窃私语,把它们彻底消灭。而我,就是他一贯所用的手段和工具——利扎克的鞭子。

我闭上眼睛,看见莱蒂向我走来。我按下了这些回忆。

“请坐。”他指了指屏幕旁边的椅子。这些椅子很旧了,带有手缝的衬垫。我认出它们来自爸爸以前的办公室。椅子底下的小地毯是枭狄本地制造的,由粗糙的草叶编制而成。事实上,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一样东西是“涤故更新”来的——我爸爸讨厌涤故更新,说它会让我们日渐羸弱,终被淘汰。看来利扎克赞同他的看法。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对其他人留下的废弃旧物有好感了。

我浅浅地坐在椅子边,屏幕上那几句标了高亮的话刚好在我脑袋旁边。利扎克没有在我对面坐下,而是站在另一把椅子后面,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卷起袖子,露出了胳膊,那些杀戮刻痕显露无余。

他弯起食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一行字,那几句话立刻加粗了。

贝尼西特家族命运如下:

贝尼西特家族的长女将提升另一个“她”的力量。

贝尼西特家族的次女将统治荼威。

“我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个次女的传闻,”他点了点那行字,指关节拂过“统治”一词,“说她很快就要表明身份,自称出生在荼威。”利扎克说,“我不能再对此视而不见了——不论这个贝尼西特家族的孩子是谁,命运说她将成为荼威的统治者——那是我还没完成的伟业。”我之前从未将这些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利扎克的命运是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而贝尼西特家族的命运是统治荼威。当然,利扎克一直盯着这个不放,更不用说现在他有自己的神谕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