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阿珂斯
他们飞抵海萨,浮艇绕着山峦拐了个大弯,掠过一片极羽草。它降落在他们家门口,将极羽草的根茎压在身下。阿珂斯手上的血已经干了。
伊赛先走出了浮艇,然后是奇西。阿珂斯跳出来的时候,浮艇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四周的极羽草被压住倾侧,倒伏成了一个圈。
奇西打头往他们家走。这很好,因为阿珂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墙上的每一扇窗子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上次离家时发生的一切。奇西打开大门,香料和切碎的盐渍果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象着能看到爸爸仍然倒在客厅的地上,鲜血汩汩而出。
阿珂斯停了一下,屏住呼吸,然后继续往前走。
到厨房去的时候,他用指关节轻轻拂过那片木头镶板,这儿应该挂着一张全家福画像的,但现在没了。客厅也完全变了样子——看起来更像学者用的,多了书桌、书架,柔和随意的调子不复存在。但是厨房里手工打造的桌子和砍削粗糙的长凳还在,仍然和以前一样。
奇西摇了摇桌子上方的吊灯,让硫黄石复燃起来——它的光亮还是浅红色的,没有变。
“老妈呢?”他说着,脑海里跳出了一幅画面:她正站在嘎吱作响的凳子上,用缄语花拂去吊灯上的灰尘。
“神谕者大会,”奇西说,“他们这阵子一直在开会,得花上几天。”
“几天”就太晚了,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想要洗手的欲望变成了需要。他走向水池,水龙头旁边放着一块自制的肥皂,里面混着漂亮的花瓣。他搓出泡沫,搓洗着两只手。一遍,两遍,三遍。他把指甲对准手掌蹭着,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等他洗好了手,手掌都搓得有些发红了,而这时奇西正在倒茶。
他犹豫着,一只手摸到了放刀子的抽屉。他想在胳膊上为那个枭狄士兵刻下刻痕。那些药瓶之中有一支装着极羽草精,可以用来涂染刀口。然而,他真的甘愿让如此“枭狄式”的行为变成一种本能吗?洗净手,擦净刀,新刻痕?
他闭上双眼,仿佛只有黑暗能帮他理清思绪。在某个地方,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士兵也有家人、朋友,他们会希望他失去的生命能被人铭记。阿珂斯知道——尽管烦忧纷扰也知道——他不能假装那死亡没发生过。
于是他拿出一把餐刀,把它放在火上,转动着刀刃消毒杀菌。他蹲下来,趁着刀刃还热,在胳膊上其他刻痕旁边割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又用叉子尖儿挑了一些极羽草精,涂在刀口上。涂得歪歪扭扭的,但是,非这样不可。
而后他就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抱着头,忍着疼。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在肘弯那里积聚成小小的一摊。
“入侵者可能会来海萨,”伊赛说,“来找我。我们得尽可能快地离开这儿,还得去找欧力。”
“我们?”他说,“我不会把荼威首相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的,不论我的命运如何。那会让我彻底变成叛国者。”
她盯着他刻着几条刻痕的胳膊:“你是说你还不是?”
“噢,闭嘴。”阿珂斯咬牙切齿地说道。伊赛挑起眉毛,而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会如何实现我的命运?你知道我的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以为你比我还懂?”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忠于荼威,却叫它的首相‘闭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不。我是在对那个在我家厨房里寻求帮助还见鬼地大放厥词的女人说‘闭嘴’。”他说,“我绝不会对我们的首相那样无礼的,大人。”
她向他倾过身子:“那就带你家厨房里的那个女人去枭狄。”而后又站直了,“我不是白痴,知道得靠你的帮助才能到那里去。”
“你不信任我。”
“再说一次,我不是白痴。”她说,“你帮我把我姐姐带出来,我帮你把你哥哥带出来。并无担保,当然。”
阿珂斯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清楚地知道该开出什么价码让他点头同意。他并不完全相信她能帮他,但不管怎么说,在答应不答应的边缘,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阿珂斯,”伊赛说,这样毫无恶意地喊着他的名字,多少令他有点儿吃惊,“如果有人跟你说,你不能去救你哥哥,因为你的生命极其重要,不能为此冒险,你会听吗?”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沁出星点汗渍,脸颊那里红红的,是被那个士兵打的。她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首相。她脸上的伤疤也透露着她的与众不同——她,像希亚一样,拿生命冒险的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冒险。
“好吧,”他说,“我答应帮你。”
这时奇西把她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很大的“咔嗒”一声,泼出来的热茶溅到了她的手上。她撇了撇嘴,在衬衫上蹭了蹭手,然后伸到了阿珂斯面前。伊赛一脸疑惑,阿珂斯却明白——奇西有话说,尽管他不想听,可是也绝无办法拒绝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希望你们俩明白,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她热切地说。
“不行,”他说,“你不能陷入那么危险的境地。绝对不行。”
“你不希望我身处险境?”奇西的声音比以前粗哑得多,她已经坚强得像顶梁柱一样了。“你知道你回到这里来,我是什么感觉吗?这个家已经经受了太多不安,太多失去。”她愁眉不展,一脸伤感。伊赛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她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奇西——自由地说出她想要什么,自由地哭,自由地喊,让大家不舒服。“如果要死在枭狄,那就让我们死在一起,但是——”
“别那样谈论死亡,好像它一文不值!”
“你以为就你懂得吗?”一阵震颤贯穿了她的胳膊、她的手、她的声音。奇西看着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珠,将目光聚焦在瞳仁的边界。“你被带走以后,妈妈回来了,她……她无知无觉。所以,是我把爸爸的尸身拖出去火化,是我清扫了客厅。”
他无法想象,无法想象把自己父亲的血从地板上擦掉的那种恐惧。难道不是应该一把火烧掉这座房子,然后永远也不回来了吗?
“你怎么敢说我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奇西说,“我懂。”
阿珂斯惊恐无措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拉向自己的肩膀。她的鬈发蹭着他的下巴。
“行。”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表达同意,这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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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商量好在出发之前睡几小时,于是阿珂斯自己上了楼。他想也没想就跨过了第六级台阶,他的身体似乎还记得,这一级台阶会发出更响的声音。楼上的走廊有些歪,过了浴室就开始往右偏,大概是某种设计上的失误。他和埃加共用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用指尖推开了门。